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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直升机像只黑颈鹤掠过龙鳞湖,湖水宛如被刮起的鳞片,喷溅在罗家双胞胎兄弟的脸上。

“是爷爷回来了……”

两兄弟抹抹天生带笑的脸庞,从湖里跑上岸,指著直升机消失的方向喊道:

“爷爷回来了!爸!”

双胞胎的父亲——罗炯站在湖畔,丢过两条浴巾。

两兄弟俐落地接住,擦拭身体。

金灿的阳光包裹少年的躯干,他们其中一个背上有图案,从两侧肩胛分开延伸至髋部,色白镶黑,对称地呈显出翅膀似的形状——那是胎记,天生的一对“鹤翼”。

“我要飞了……爷爷回来了……”

两个男孩擦乾身体,举高双臂,拉开浴巾,比赛似的往林荫小径奔跑。

罗炯捡起草地上的长棍、木剑和两套脱下来的功夫道服,边走边摇头,看著只穿泳裤、披著浴巾的一对儿子没入树林里。

走过苍翠的森林步道,一片绿草坪接连石板坡道上地中海式屋宇。

罗炯的一个儿子没进屋,光著身体,蹲在庭院的两尊鹤形门柱间,一双手拨弄著断落的树枝。

昨夜下了一场暴雨,坡道两旁像凌乱的香菜园,青绿的叶片在石板地上,贴得到处都是。

罗炯走到儿子背後,高大的身子挡去洒在儿子光洁背部的日光。

“罗愉呢?”

他看不到大儿子的踪影。

“哥去看人家生孩子,刚那直升机不是爷爷,是主宅的夫人……”

小儿子罗悦回答得心不在焉,倏地拉高嗓音,笑脸望住父亲。

“爸,你看——”他用浴巾包住两只陷在残乱枝叶中的雏鸟。

“是幼鹤!”

罗炯倾身一探。

“巢被吹坏了——”

“我帮它们筑一个新的!”

小儿子丢下话,兴致高昂地跳起身,跑进庭院里。

两只被浴巾围妥的雏鸟,弯著脖子在取暖,毛色同样灰灰黄黄,分不清哪只是哪只,像是罗家那对孪生子一样。

只有亲人分得出他们谁是谁。

“罗愉,想进来,可以进来——”房门拉开一人侧身大小的缝,奶奶苏林就抓到他在门边探头探脑的小动作。

几名面色欣喜的女仆佣先走出门,罗愉才进房。

房中只剩四个大人。

奶奶苏林坐在床畔的一张椅子上,她的两名女助手——宇妥姊姊和多婕姊姊,正收拾著医疗台上的器具。

床上的美妇抱著一名新生儿,虚弱的脸容上依旧露出一抹和蔼微笑。

“你是罗愉呀……”

美妇是祭姓家族长于的夫人。

“夫人好。”

罗愉移到床边,好奇地看著刚出生的婴儿。

“我还是分不清楚你跟罗悦……”

“你回来多久了,怎么没换好衣服?”

苏林插言,拉掉孙子披在肩头的浴巾,对祭家夫人说:

“您认这胎记,就知道这小子是老大——罗愉。”

“奶奶……”

罗愉低叫,转身要拿回浴巾。

没换衣服已经失礼了,奶奶似乎还嫌不够难看。

“还是一样的耀眼——”祭夫人发出赞叹,素手轻轻抚一下罗愉背上的胎记。

罗愉回身。

祭夫人微笑地看著他。

“我生老二时,你母亲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我们一起在龙鳞湖里……双胞胎的哥哥带著一对天生的羽翼,是上苍赐予的特别祝福吧——”

“多了一对翅膀,可能有特别的责任呢!”

苏林一笑,将浴巾披回孙子肩上,闲聊似的说:

“人的命运是很奇妙的……”

“小娃娃是女孩吗?”

罗愉打断奶奶的嗓音。

“是个漂亮的小小姐呀!”

苏林道。

“你喜欢她吗?”

祭夫人美眸安详地低垂著。

“她好小……”

罗愉笑得很腼覥,黑眸凝定在婴儿粉嫩的小脸上,探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描著婴儿的粉红小拳头。

小婴儿抓住他的指,懒懒地睁开晶亮的双眼,仿佛在看他。

罗愉惊讶地看看奶奶苏林,又看看婴儿的母亲。

“她很喜欢你,”祭夫人柔柔地扬唇。

“想不想抱她……”

说著,将婴孩交到罗愉身前。

罗愉反射性曲肘,供出臂弯,抱住襁褓,肩上的浴巾因而滑落,背上的胎记随著肩胛肌理扯动,宛如正欲展扬的鹤翼。

婴儿张著一双澄净无染的眼睛,小嘴儿,粉红舌尖时不时嗫嚅著,像在对他说话。

“她一点儿都不哭。”

罗愉笑著,抬头看一下奶奶。

苏林抚抚孙子的头。

“小小姐绝对是个开朗的美人儿。奶奶刚刚打她屁股时,她只嘤了一声呢!”

“小小姐是在欣赏帅哥,”头包著白色丝巾的多婕,在一旁调侃罗愉。

“你越长大越帅,当然让人目不转睛……”

“是嘛,真希望我也可以再年轻个十五岁……”

上唇边缘有颗性感小红痣的宇妥,端著搪瓷盆,走过罗愉身边,伸手捏一下他挺直的鼻。

“姊姊我最喜欢你这种小帅哥了!”

罗愉低低咕哝一声,将婴儿还给祭家夫人。

“我该回房换衣服了。”

他转身,捡起浴巾,略微尴尬地急行。

“夫人!老太爷给小小姐命名……还有小小姐的家族项链也取来了!”

喜悦的嗓调先传来,一名妇女没敲门迳自冲了进来,正好和罗愉撞在一起。

当啷啷地几声响,雕龙的银托盘翻落在地上。

“对不起,大婶……”

罗愉扶住身形不稳的妇人,然後捡起地上的银托盘、一块绣了黑字的红丝布和一条项链。

“你的东西——”他将捡起的丝布和项链放回银托盘中,交还妇人时,不由自主地喃喃低语:

“好漂亮的龙项链,眼睛在发光。”

“你你你……”

妇人惊讶地瞪著他。

“苏、苏、苏奶奶!”

妇人招著一只手,对著苏林大叫:

“你的孙子不得了了……”

苏林和两位助手围了过来。

罗愉一脸疑惑。

“奶奶,我闯祸了吗?”

他皱凝眉头。

苏林盯著妇人银托盘里,两颗射出红光的项链宝石。

“开光了!”

两名助手抽气叫出。

“你的孙子是小小姐的命定伴侣……”

妇人扶著额际。

“我得赶快向主宅报告这事……”

她旋身,朝门口走了两步,又踅回来,把银托盘交出。

“这给你们办!”

丢了句话,就离开。

宇妥和多婕分别持住银托盘的一边,深究地盯著盘中神秘的项链。

“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奶奶?”

罗愉拉了一下沈吟中的苏林。

苏林回神,看了孙子一眼,回身往床铺走去。

“罗愉,过来!”

她命令地道。

罗愉随即跟上奶奶的脚步,走到床边。

“跪下!”

苏林突如其来的嗓音含有不容争辩的力量。

罗愉一顿,双膝跪在踩脚凳上,心里有些焦虑自己真的惹了大祸?!

“我这孙子注定该当您的女婿——”苏林一手覆住罗愉头顶。

罗愉抬头,发现奶奶的神情既悠远又温柔。

两名助手也回到床边。

苏林继续对床上的祭夫人说:

“小小姐才刚出生而已,开光的祭氏圆腾链,您想如何处理呢——”

“当然是由夫人这个做“岳母”的,把它给拴紧在小愉脖子上呀!”

宇妥和多婕异口同声,有默契地将银托盘送至夫人眼前。

祭夫人一笑,拿起项链。

“如果你再长大点,可能就得解爪扣……这只有我女儿做得到;”她垫高怀里的婴儿,轻轻抓住婴儿的一双小手,让那小掌心握著项链,然後带领幼小、稚嫩的肢体,直接将项链套过罗愉的头颈,挂在他胸前。

“这是我女儿帮你戴上的喔……”

祭夫人满意地说。

苏林勾弧红唇,探手取过银托盘上的红丝布,看了看,放回盘中,挑眉。

“原来,我这个孙媳妇儿叫“祆儿”——半神半妖呢!”

“半神半妖……”

祭夫人看著女儿黑溜溜的双眼,会心一笑。

“是个顽皮的鬼灵精吗?祆儿——”小婴儿嘤嘤出声,像在笑。

“……我做错什么事吗?”

罗愉皱起眉头,拉拉垂在胸口的项链。

“怎么愁容满面呢?

“小新郎”——”这话像在亏人。

另一个不怀好意似的附和:

“祭家的小小女婿呢!小愉比弟弟小悦更幸运哟——”

“什么意思?”

罗愉抬头,看著一向喜欢作弄他的两位助手姊姊。

宇妥拿起银托盘里的红丝布,往罗愉怀里塞去。

“好好珍藏喔!这可是你妻子的命名布呢……”

“你呀——”多婕勾起他胸前的项链,妩媚地眨一下眼,红唇一勾。

“被支配了!”

第一章“你想拆下来,对不对?”

罗悦推开二楼书房的门。

双胞胎兄长罗愉穿著跟他一样的合身黑长裤、白丝衬衫,下摆没扎,站在窗台边,斜阳像枝笔,飘逸地画出他俩修长、挺拔、略嫌瘦削的年轻体格。

他们十七岁了,俊朗的脸庞,渐渐褪脱稚气,一双剑眉有棱有角,黑亮的眼睛闪烁著光彩,挺直的鼻梁无可挑剔,两片薄唇似刀刃,上提的嘴角,流露著年少轻狂般的气质,不是那种传统美少年的病态颓废调调儿——这对兄弟更属男性的阳刚,天生笑意迎人的神态,散发著无懈可击的魅力。

“妈说我们不能当花心者——”罗悦走到罗愉面前,潇洒地坐上窗台。

花草清香从窗下的庭院漫进来,喷泉中央的仙鹤石雕被水生爬藤植物纠缠著,展开的翅膀,恍若套上了鞍鞯,看来那么沈重。

“不过,就算你曾想过要花心,也没这机会,”罗悦继续说:

“谁叫你比任何人更早找到自己的伴……”

“罗愉、罗愉……”

一阵童稚的嗓音隔门飘荡,使得书房内的罗悦中断话语。

“……你在哪里?罗愉……”

甜腻清亮的呼喊,一定是缭绕罗家地中海式建筑格局,经由那阳光遍洒的白色长廊传来,所以听来饱含幸福。

罗悦甩一下头,单眼眯细,另一眼瞅著罗愉。

“她——来——了——”拉长音的缓慢语气,倚窗跷脚的姿势像个悠闲的钓鱼者。

罗愉下意识地皱了一下眉宇。

“我帮你应付吧!”

罗悦轻松、玩味地丢下一句,跳下窗台,动作矫捷迅速地离去。

“等一……”

罗愉回头,欲叫住弟弟,但门已关上。

门外长廊上的小女孩,在角厅梁柱後探了探头,一张小脸像搪瓷娃娃一样精致,明亮生辉的五官,甜美可人,微鬈的短发,乌黑柔软,白皙的皮肤,粉嫩透红,天生是个美人胚子。

“祆儿——”罗悦伸出胳膊,满脸笑意地盯著她。

祭祆儿站到柱子前,小手拉起长洋装的蕾丝裙摆,露出穿著罗马式凉鞋的小脚。

她慢慢地歪著头颅,像个纯真的小女神般,看著罗悦。

“你不是来找我吗?”

罗悦学她,将头颅倾斜一个角度。

祭袄儿咬咬红唇,凝起秀气的双眉。

“我要找罗愉!”

罗悦挑一下眉。

“我是罗愉……”

“你不是!”

小女孩抢著打断大男孩的话语。

“我哪里不是,”罗悦紧接著道:

“你看我的脸,就是罗愉呀!”

“你不是!你不是!”

甜腻的童稚音调生气地大叫:

“臭罗悦!叫二哥修理你!”

祭祆儿头一扭,蹬蹬蹬地跑开。

罗悦看著那小小的身影冲进楼梯间,边笑边抚著自己的脸。

他和哥哥明明有著相同的脸庞,怎么一个五岁小女孩如此难骗?莫非……大掌慢慢往下,停在微敞的胸口,罗悦乾笑一声,走回书房。

书房里,罗愉依旧站在窗边,手摩著胸口的项链。

他戴这条项链有五年了,颈背线条和各处肌肉,随著年纪增长越来越粗实健壮,现在已经拿不下来。

这条龙形图腾链,是祭氏的传家项链。

每位祭家人生来都有这样一条锻铸特殊、雕纹抽象的龙形项链,祭家人一旦遇见命中真正相属的另一半时,链头的宝石——“龙”的双眼,必会发亮,称为“开光”——只有特定人士,能使项链开光,这类人,就是祭家人的“命定”伴侣,也是祭家人赠与开光传家项链的对象。

他十二岁那年,不经意碰著祭家么小姐的龙形项链,它开了光,长辈确认他就是么小姐的命定伴侣——也就是“丈夫”。

从此,他成为项链的佩戴者。

“那项链像是你的“贞操带”——”罗悦走来,拍拍罗愉的肩。

罗愉转头看他。

“祆儿呢?”

双眼扫视弟弟背後一圈。

“小姐懂事了,说不打扰我们念书。”

罗悦不要不紧地回答。

然後拉起罗愉脖子上的龙形项链,很有手足情谊地道:

“我帮你拆掉吧,听说用破坏手法,就能取下!我待会儿去拿爷爷的断剑匕首,割了……”

罗愉拨开弟弟的手,转身离开窗边。

百叶窗两旁挂著书画。

水墨画作是松树和鹤。

罗家的家徽,就是鹤——高原仙鹤。

他们代代为神秘的祭氏华族做事,是武门世家,居住在祭家海岛,高原上的龙鳞湖畔。

罗家男儿在自成一国的祭氏系统下,是天生的护卫,最懂得何为“忠诚”。

“啊!”

罗悦想到什么般,右拳击一下左掌。

“其实用不著这么大费周章的……”

他在想用爷爷的断剑匕首切断龙形项链的事,这一刻有更好的方法了。

“我去把祆儿小姐叫进来!项链的特殊爪扣,她会解嘛……就跟她说,她还小,不能满足你的需求,请她暂时放你几年自由身喽,如何?我的哥哥——弟弟我够为你著……”

“你我都得听妈的话!”

罗愉打断罗悦,俊脸表情凛然,一点也不感谢弟弟“体贴”的主意——馊主意!罗悦撇唇一笑,视线移向壁炉上的书法大作。

墨黑的篆体大字写著“男子有行,远父母……”

——这是奶奶苏林改了《毛诗》的得意之作。

奶奶认为男儿有德有行,才够资格离家,去追求完美的女性,成为自主的男人。

有德有行……他们罗家男儿自小被教育得文武兼备,人格磊落,正直,不只听母亲的话,更听祖母大人的训示。

罗悦知道哥哥会继续戴著那条项链。

“你已经决定对你的小妻子忠诚了——”他这话是疑问,又像期待後续好戏般。

罗愉从书墙上,取下一本书,放在阅览桌,翻了几页。

“罗家的家徽是鹤,象徵长寿、幸福、夫妻关系的谐和与忠贞。我刚说了,你我都得听妈的话——不能当花心者!”

罗悦笑出声,步伐轻巧地沿著三面书墙跑,飞檐走壁似的一跃,准确地取下一本放在最上层的书籍。

“妈要我们今天念这本。”

他把书叠在罗愉正在看的书上。

罗愉拿起书籍——是罗氏家训。

他合上下面那一本,一记丢掷动作,将书本射进书墙架上的空格。

罗悦吹了声口哨,单手翻滚,越过紫檀木大书桌,俐落地坐定在椅上,完全没碰歪任何家具摆设。

罗愉抿一下唇角,鼻腔哼了声。

两兄弟将书房当成竞技场,较量起家传武学,一会儿翻滚一会儿丢书、抛拉卷轴,挺乐的。

“你们两个——”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这么大了,还顾著玩耍。”

罗愉、罗悦同时收敛动作,齐声叫道:

“妈——”两兄弟美丽、清灵的母亲——白晓然,身穿一袭椴绿色裙衫,举止优雅地走进书房。

罗愉、罗悦随即端坐入位,肩并肩,将母亲要他们阅读的家训放在紫檀木大桌中央。

白晓然坐在两个儿子对面,左右皓腕各环著一只玉镯子——她生下双胞胎满五周年那天,两个儿子在龙鳞湖拣了一颗大玉石,经切割琢磨後,成了一对珍稀的礼物。

她的一对儿子从小养成在生日时,送母亲礼物的习惯,这是父亲给的教养——罗氏的家训——罗家男儿个个都知道,女性天生比男性伟大。

父亲会要他们记住,母亲比他们的生日派对更重要。

白晓然柔荑交叠、扣在桌缘,一双美眸沈吟地瞅著两个儿子。

“妈干么这样看我们?”

罗悦开口。

白晓然柔和地微笑。

“到岛外念书,可别再打打闹闹嗯?”

罗愉同母亲一笑,神情很沈稳,像个成熟男人了。

“孩儿知道分寸啦!母亲大人——”小儿子却总是比较沈不住气。

白晓然垂下视线,笑著,站起身来,拿出两个精致的小袋囊。

“妈拣了几颗龙鳞湖的石子,还有高原上鹤鸟的羽毛——是护身符;你们带在身上,想家时,就拿出来泡澡嗯。”

两个儿子明天要离岛,前往祭家在英国办的学校念书,这一去,可得好几年才会再回来。

“妈,我们不是小孩了。”

罗愉离座,绕过书桌,走到母亲身旁,语气充满安慰。

罗悦也走过来,嘴里念著:

“妈教我们就够了,”母亲的家族——白氏,在祭家系统下,是负责海岛上的教育部门。

不只罗家的孩子,连祭家的少爷、小姐们,都是白家的学生。

母亲是一名全才教师,通晓经典、科学、各国语言……母亲是他们心目中最重要的师者。

“我真搞不懂,老太爷为什么还要我们进学校,真能增加学问吗,我不觉得有人比妈更博学……”

“老太爷要你们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体验不同的生活。”

白晓然推开书房的落地门,走到露台上,坐在观景座的长椅。

天空的达达声落在石板坡道下方,风掀起一片草海漫舞。

两个儿子跟了出来,在她身旁半蹲跪著,一人抓著她的一只手,像他们五岁那年,把玉镯套进她腕间的情景。

“妈,”他们嗓音一致,对母亲保证:

“我们会好好照顾自己。”

白晓然会心一笑。

人家说母子连心,这对双胞胎兄弟知道母亲舍不得儿子出远门。

他们接过母亲手里的袋囊,发现细心的母亲分别在袋口绣了他们的名字,还有展翅的鹤。

罗愉、罗悦互看了一眼,默契十足地背出罗氏家训。

白晓然的笑容慢慢消失,美颜上的神情安适宁静,这一刻如永恒!人家说——母子连心呀——她的一对儿子,出身护卫家族,流著自信但不自傲的血液,天生就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做母亲的实在没啥需要担心。

“成鹤又在帮幼鹤理羽了。”

一个身影出现在落地门中。

“爸!”

罗炯走到白晓然背後,扶著椅靠,弯倾高大的身躯,吻一下妻子颊侧。

“你回来了。”

白晓然美颜微微朝後,伸手摸著丈夫搭在椅靠上缘的大掌。

罗炯反手握著妻子的柔荑,移身坐入妻子旁边。

“始禧少爷找你们,”他对两个儿子说:

“好好去巡礼吧——明天开始,想在龙鳞湖游泳,可没那么容易。”

罗愉站起,弯著身子,左右左轻吻母亲脸颊三次,同父亲说了几句话,才走进书房。

罗悦涎著笑脸,玩兴未脱般,只手按著露台护栏,纵身一跃,直接跳出父母的视野。

白晓然抽了口气,倏地起身靠向石垣,往下观望。

只见大儿子刚走下门口阶梯,抬头对她挥著手,彷佛早知道她的举动。

小儿子却已跑出庭院,依旧没开木门,长腿一提,跳了过去。

“别担心,”丈夫罗炯从背後围住她,凝著两个儿子步下石板坡道的英挺背影,骄傲地说:

“罗家男儿都是训练过的——”白晓然在丈夫的臂弯中转过身,静静地看了他俊朗、刚毅的脸,好一会儿,道:

“他们也到了履行“天职”的年纪了,没办法常在我身边——”罗炯拨拨妻子颊畔的发丝,扳过她的身子。

“被成鹤理过羽毛的幼鹤,已经会飞行了。”

他沈沈地在妻子耳边喃语,手指著远方蒙蒙的天际。

一对祭家高原的吉祥鸟,影如泼墨,在雾中低空滑翔。

姿态优美的大鸟,於龙鳞湖附近的柔软湿地著陆。

葱绿的草坪上,停著一架直升机,小女孩坐在机舱放下来的阶梯,一名绑马尾的大男孩正擦拭著她脸上、裙上和脚上的泥巴。

“有没有撞疼哪里?”

大男孩嗓调稳重,一手抚著小女孩的发。

祭祆儿吸吸鼻子,只摇头,不说话。

大男孩低敛双眸,将祭祆儿满是泥泞的小手托在掌中,一面拭净一面注意到腕骨上,细白的皮肤擦破了一块伤痕,显然是扑倒时,被树枝或碎石割伤的。

“哥哥带你去给苏林看看好吗?”

“不要!”

祭祆儿用力地摇头,一颗小小的泪珠滚了下来。

“祆儿——”大男孩挺直身躯,幽缓地说:

“你的手流血——”

“去龙鳞湖洗一洗就好!”

祭祆儿飞快地抢白,昂起的粉嫩小脸,表情倔强得很。

大男孩仰颈,静静望著天空,好一会儿,倾身抱起祭祆儿,往湖边走。

风从大男孩背後袭来,吹得他的长发由颈背分开,飘过耳侧,在面前飞扬,偶尔搔著祭袄儿的脸蛋。

他和祭祆儿一样,发丝柔软,微鬈,明亮俊美的五官,带著独特的酷劲,一种与生俱来的冷峻、尊贵气质。

他们的样貌遗传自同一对夫妻。

大男孩是祭祆儿的二哥祭始禧——十七岁,是个有耐心的兄长。

“哥哥的头发弄到你了嗯?”

祭始禧眯起眼。

祭祆儿将一根黏进兄长眼角的发丝抓开,小手臂绕过兄长的肩颈,十指交握,收住兄长乱飞的长发。

“这样就不会了……”

她喃喃低语,摔趺在泥地时,忍住不哭的情绪,悄悄自小巧的鼻泄出。

“鼻水不要擦在哥哥肩上——”

“才不会!”

小丫头翘著唇儿,下巴垫在兄长肩头。

也许是同一生肖、同一类、同一属……吧!祭始禧是亲爹亲娘生的三个兄长中,最疼爱祭祆儿的一个。

祭始禧时常抱著么妹,走过湖畔绿茵茵的草地,到龙鳞湖游泳,玩水,度假般住在湖边的家族别墅。

别墅外,到处是花,绵延的碎石带潜入水中,阳光拖曳著湖水,一片晶亮起起伏伏往西边推进。

乳白色的遮阳棚下,摆著法兰西躺椅,丝绒椅面绣著龙。

祭始禧把祭祆儿放在躺椅上,迳自走向湖水边,洗净方巾,泡湿,回到遮阳棚下。

他蹲低身子,拉过祭袄儿的手,一掌捏挤方巾,让滴流下来的水,淋洗著祭袄儿手腕的擦伤。

“嘶……”

祭袄儿皱凝眉心,小嘴儿倒抽著气。

“很疼?”

祭始禧将方巾覆住她的伤口。

“……水好冰!哥哥……”

祭祆儿叫声连连。

祭始禧若有似无地扬起唇角。

“太阳快下山了——”气温降低,桔红的树叶,在湖面飘旋,还真像缤纷的初秋。

祭始禧拿开沾染血污的方巾,看著妹妹手腕的伤口,血止了,可仍泛红。

“得去给苏林瞧……”

“什么事找我奶奶?”

一个无预警的嗓音,闲闲适适地传来。

祭始禧侧过脸庞,眯眼斜睨。

罗悦倚靠遮阳棚的雕花木柱,笑著。

“臭罗悦!”

祭祆儿叫嚷,随手抓起躺椅的抱枕一丢。

抱枕落在罗悦脚尖前两尺处,女孩的力气小,压根儿打不著他。

罗悦捡起抱枕,拍掉草屑,笑意噙在唇边。

“祆儿不怕打中的是罗愉呀?”

“你才不是罗愉!”

祭袄儿拿起另一颗抱枕,奋力地又丢向罗悦。

罗悦往前一步,接住下坠的抱枕。

“你没看见我胸口的顷链,怎知我不是罗愉?”

他直觉祭祆儿靠龙形项链,辨认他们兄弟,为此,他特别把衬衫的扣子扣到颈子,不露半点胸膛。

“你不觉呼吸困难吗?”

祭始禧站起面对罗悦,探手拉开他的领口:

“罗愉是祆儿的命定伴侣,她知道谁是谁——深到命里的关系,上天注定的,还要靠记号辨认吗?!”

“是吗,真神奇!”

罗悦耸耸肩,走进遮阳棚下,将两颗抱枕放回躺椅尾,双眼瞥见祭祆儿衣服上的污渍。

“哎呀!怎么脏兮兮地……”

话还没说完,抱枕迎面而来。

祭祆儿甩了彩带似的,以抱枕连击罗悦的脸。

“好狠心的小妻子喔——”罗悦边笑边道,一手捏住“招呼”著他俊脸的抱枕。

“我好担心我哥哥!”

“哥哥、哥哥……”

祭袄儿气呼呼地跳下躺椅,跑到祭始禧身边,小手拉扯祭始禧的衣袖。

祭始禧摸摸妹妹头顶,看向罗悦。

“你做了什么事?舍妹摔得满身泥巴、手腕受伤——”

“祆儿受伤?”

一道影子穿进来。

祭始禧眯细狭长的黑眸。

罗家男儿来去无声,不愧是训练过的。

他几乎没注意到罗愉从哪儿出现的。

“怎么弄得一身……”

罗愉在祭祆儿面前蹲低身躯,由头至脚将她看一遍,发现她腕上的伤。

“疼吗?”

双眉重重地皱起。

祭袄儿抽手,不领情地走回躺椅,小小身子没入椅中。

“祆儿?”

罗愉不明白小丫头闹啥脾气,比较担心她手上未处理的伤。

他走近躺椅,坐在搁脚凳上。

“让我看看你的手,祆儿——”

“不要!”

祭祆儿把手藏到背後,瘪嘴欲泣。

“刚刚,你不理我,叫罗悦假装是你,赶我走……害我跌倒!”

罗愉一愣,回头瞪住弟弟。

罗悦露出无辜的表情。

祭始禧俊颜脸凛然,同时瞅著这对罗氏兄弟。

“嘿,我……”

罗悦欲言。

“到水里解决!”

祭始禧先一步丢出话,朝湖岸迈开步伐。

罗愉站起身,不发一语对著罗悦。

罗悦叹了口气,转身跟上祭始禧。

罗愉最後一个离开遮阳棚,走没几步,背後有著明显的拉力,扯住他。

罗愉回首。

“今天水好冰……”

祭祆儿抓住罗愉腰後的衣料,小脸低垂,咕哝著。

“会抽筋溺水……”

罗愉视线落在那揪著自己的受伤小手。

“我要看你的伤嗯?”

祭祆儿动一下脑袋瓜,像颔首又像摇头,喃喃自语地走回躺椅。

罗愉旋身,将她抱进椅座里,高大的身子罩住她身侧,一只手臂绕著地小小的肩,掌心托捧她受伤的腕。

“会痛吧——”他沈声说著,一面拿出随身携带的小药罐,挖了一层透明的药膏抹在她伤口上。

“我知道你没有叫罗悦假装你……”

祭祆儿摇著头,边说:

“我刚刚只是生一点点气……一点点喔!”

拇指和食指贴近做出“一点点”的手势,纯净的明眸眨了眨,全然是小女孩心性。

罗愉长指掠了掠她额前的刘海,耐心地听她童言童语。

“哥哥要把罗悦溺死在湖里吗?”

她伸长白嫩的手指,比划遮阳棚外的龙鳞湖。

湖里两名少年,光裸身子,争相竞泳,一会儿压对方的头,一会儿冒出水面,嘴唇喷出水花,玩疯了。

“他们只是比赛谁游得快。”

罗愉解释,身体一躺,修长的躯干占据整张椅子。

“哥哥在修理罗悦啦!他害我摔进泥巴里呢!”

祭祆儿坐在他腿上,小头颅枕著他的胸膛。

“你跟哥哥最疼我了,对不对?”

“嗯。”

罗愉轻应一声。

她转头,开心地对他笑著。

罗愉抚著她甜美的小脸蛋。

她摸上他胸膛的项链,一下拆开爪扣一下又扣好它,像在要玩具似。

“袄儿说……”

她嘻嘻一笑,小手灵巧地扣上项链爪扣,表情顽皮地道:

“不行拆下来!”

罗愉定定地看著她。

女孩儿像花……再过几年——只要再过几年,用不了多久,他不会让她像这样赖在身上撒娇。

她会知道,有种能力是天生的,并且知道自己能够支配他。

“罗愉……我什么事都知道喔……”

她的嗓音抓回他的神思,一记小小的吻落在他颊畔。

罗愉一震,忽有所感地望向湖边。

水面异常的不平静,那两人似乎不单纯竞争泳技,仿佛演出水中全武行……“罗愉!”

祭始禧的吼声吃了水。

罗愉倏地站起,奔离遮阳棚。

祭祆儿跟著跑到湖岸。

“罗悦在下面!”

祭始禧又吼了几声,凌乱的长发披覆住俊颜。

“他在下面!在下面!”

罗愉脱了鞋,冲进湖里,潜入水下,水波扑凿,衣物贴附肌肤,冷得彻骨。

他看见弟弟蜷著身体,正在往下沈。

他游得更深,抱住弟弟,翻身,极快地游出水面,另一手勾住浮浮沉沉的祭始禧,奋力游回岸边。

“哥哥……”

祭祆儿冲向正上岸的大男孩们。

“水很冰!别过来!”

罗愉严厉地吼道。

祭祆儿顿在斜倾的碎石岸边,湖水溢溢升升淹上她白皙的脚背。

她吓儍了,一动不动地站著,小脸呆愣无表情。

祭始禧挣开罗愉的手,拖著一条僵硬的腿,自行走上岸,一把揽过祭祆儿,颤抖地抱著她。

罗愉把罗悦拉到草坪上。

高原之风开始狂吹,他捶打著弟弟的胸膛,神色凝重,脸上、发上的水,滴在弟弟身上,一颗一颗像冰珠般滑过苍白的肌肤。

“醒来!”

罗愉压抑地低喊。

“咳……”

罗悦逸出几声重咳,睁开眼睛,看见另一张自己的脸悬在上面。

“我会有……这种哭丧的表情吗……咳!呵——”短咳中夹带一声无力地长笑,他扯动唇角,转折嗓音,认真、请求地道:

“哥,别告诉妈……”

今天湖水出奇的冰冷,他们没暖身就下水,好争好斗地游闹几圈後,两人都抽筋了。

龙鳞湖是个斗形湖,越离岸畔湖底越深。

护卫本能使然,罗悦为了让祭始禧更接近岸边,潜到水里将他推上水面,自己则因为疼痛挣扎而往下沉。

“你这个笨蛋!”

罗愉低吼,转身看向祭始禧。

祭始禧感觉到他的视线,松开怀抱里的祭袄儿。

“没事了……”

嗓音有些虚弱地传出。

“哥哥真的要把罗悦溺死……”

祭祆儿支支吾吾地说了句。

罗愉迅速地望住她,眼光冷肃。

祭祆儿吓一跳,缩进祭始禧背後,觉得罗愉变得好陌生——他怎会这样看她?第二章“祆儿小姐!”

一个女佣进了起居室,继续走向落地门大开的露台。

“您的同学来了,祆儿小姐……”

“我知道呀!”

露台上,那抹鲜丽的倩影左右移动,正在调整望远镜的地平装置。

“我看到他们来了。谁昨天睡眠不足,脸上长几颗痘子,都数得出来——”那当然。

女佣暗暗地咕哝。

在这一带的建筑里,祭家别馆由数十幢古典楼房与空中花园连结成弦月形,外围道路植满参天古树,是最隐密的观测站,更别说祆儿小姐的私人空间,正好是整幢别馆的至高点。

所以,祆儿小姐没事就喜欢用那架高倍数望远镜研究天地、俯视众生……连附近几条街道外,谁家的餐桌上掉了哪些菜屑,她全知道。

“小姐——您别再偷窥……”

“什么偷窥!”

鲜丽的倩影转过来,一张绝伦的年轻脸蛋,黛眉、挺鼻、红唇,微鬈的短发像是女神画像里的雅典娜。

“曾爷爷说祭家的先祖是天神——”祭祆儿说话时,总是骄傲地抬高下巴,盛气凌人又美丽。

“我是继承祖志——看顾苍生!你懂不懂!”

“是。”

女佣答话的态度很恭敬。

非得恭敬不可,如果稍露敷衍,难保小姐不乱说话,这是他们最怕的——袄儿小姐有一张“铁口”,说什么就发生什么,一句话就能支配人的喜怒哀乐。

“我说的,你懂不懂!”

祭祆儿斜睨女佣。

“懂——”女佣小心谨慎地再回答一次。

祭祆儿轻哼了声,单手插腰,悻悻然地走进室内。

她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女孩了,高跳的身材穿著一袭日本浴衣,上面印满朝颜花,赤裸的双脚露在衣摆下,优美的弧线从胫部滑至足踝,勾勒著一根根纤巧白皙的趾头,淡淡粉红的指甲隐约在长毛地毯里闪烁著。

她往後一跳,准确地跌入柔软的沙发中,柔荑拍拍嘴儿,慵懒地打呵欠,一副准备睡午觉的模样。

“袄儿小姐——”女佣拖长的嗓音似乎充满无奈。

“嗯?”

她张开一只眼,洁腻的下颊叠在抱枕上。

“您的同学都来了耶——”女佣微微皱眉,开始有点苦恼。

“您不准备准备吗?”

“我想先睡一下。”

她闭上眼,不在意地回道,标准的大小姐作风。

女佣垮下一张脸,眉心皱得很深,越来越苦恼。

“小姐——”要哭似的语调。

“呵呵呵……”

祭祆儿笑了起来。

“好吧、好吧!我就去见见那些兔崽子。”

她离开沙发,拉拉腰带。

“您不换衣服吗?”

女佣急著问道。

“昨天夫人派人送了几套……”

“我喜欢穿这样!”

她疾步往起居室门口移动,嘴里不太高兴地说:

“你叫我妈别再送什么奇怪的礼服……”

“小姐……”

女佣跟在她後头,晓以大义似的说:

“夫人只有一个女儿,当然希望能把您打扮得漂漂亮亮呀!”

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不能打扮儿子,就把脑筋动到女儿身上。

“我又不是什么公主洋娃娃!”

祭祆儿回道。

人已走出门外,脚步越来越快,而且轻盈。

女佣跟不上她的长腿,边追边喘。

“小姐、小姐……”

好歹穿双鞋嘛!哀怨的双眼,乾瞪著祭祆儿白皙的脚底板儿一趿一蹬地走入长廊。

“喂!”

走到廊弯处,祭袄儿突然停住,转身,偏侧头颅,瞅一下女佣,唇角缓缓斜挑,神情很顽皮地说:

“你呀,脸上的表情比万圣节的面具精彩耶——”一旋身,倩影没入廊弯,只余笑声——呵呵呵呵……哎哟!这个祭家的么小姐——祆儿——人家都说她“半神半妖”。

她一张铁口,说什么发生什么,这种能力应是神吧,可她作弄他人的功夫,就铁定是“妖”了!张著大笑的嘴,眼中闪著恶作剧的冷光,一千只手操弄著人类,有时弄得他们惊声尖叫、哈哈大笑,有时弄得他们疑神疑鬼、心魂不归——长廊天花板的游乐园浮世绘,被颜料著染得迤逦缤纷。

祭祆儿站在拱门下,客厅里,一群年纪和她相当的男男女女,正唱著生日快乐歌。

她的同班同学——一个看起来像是颓废派艺术家的少年,坐在角落室内水池旁的平台钢琴前,弹琴伴奏著。

阳光透过天窗洒在水面,天然岩石砌成的两道假山似的高墙冒流清水,水池底波光粼粼,一群鱼儿悠然游过,各色的仙人掌盆栽摆在S形的池岸上,兰花从蛇木板中窜出,垂挂流水岩壁边,轻轻摇摆,人工草坪铺在水池岸垣下,接连一道雕龙檀木门,门边有一幅从天花板降至大理石地砖的油画——高原的黑颈鹤,是她画的,一只飞越草海的美丽大鸟,据说是某个忠心的传奇人物转世。

“愿——”所有视线焦点转向祭袄儿。

众声齐喊。

“祆儿小姐永远快乐……”

祭祆儿抚著门框,来回地抚,慢慢滑动,漆黑眼眸瞪著客厅的景象,久久,咕哝一句无聊。

然後,走进客厅。

她已经到了希望大家把她当大人看的年纪;

“生日会”太幼稚,她其实不喜欢谁来帮她庆生。

“生日快乐!”

“十五岁快乐!”

她坐入同学们为她空出来的主位,女佣适时推著蛋糕出现,十五簇火苗熠熠闪闪,忽明忽灭,配合著琴音。

两名女佣将蛋糕移到桌面,嘴里说著祝福的话。

钢琴声悠悠慢下,气氛太祥和、太感性……她在祭家海岛出生的那天,高原光景肯定不是这样!应该更热闹一点——红红绿绿的花儿遍野开,湛蓝天空响著雷,太阳光芒万丈,霓虹盖天,海面飘降雨水……说不完的神兆,绝对不是清静,否则,怎么解释她爱闹的性子。

“我要许愿了——”祭祆儿双手托腮,肘拄桌面,黑亮的眼珠转了转。

围著桌缘的众人,面面相觑,一会儿,轰地自祭袄儿身旁退得半边远。

空气顿时凝结,静悄悄,没半点声音。

“欵——”似乎过了好久,祭家的女佣首先发声。

“各位少爷、小姐,我们还有事要忙,你们请自便,不要客气。”

说完,拉高裙摆就想离开。

“两位姊姊干么一副拔腿欲逃的模样?”

弹琴的少年站起身,懒懒地走到桌前,双手分别搭住两位女佣的肩膀。

“这么重要的时刻——我们该听听寿星的愿望的……”

“邹风和!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滚回去弹你的琴!”

咬牙的斥责一句接一句——“亏你叫“风和”……”

“别唯恐天下不乱!”

警告似的此起彼落。

几只手开始拿著桌上的小点心,丢向弹琴少年。

邹风和张嘴,神准地接住一口乳酪。

“嗯……这起司好极了,适合配红酒。”

他津津有味地咀嚼,转头看了看左右两位祭家女佣。

“我们可以喝酒吗?两位姊姊……”

所有注意力一下全移转至两名祭家女佣身上,客座的少男少女们露出相同的表情,为渴望尝试“成人滋味”而走神。

“嗯哼——”祭家的年轻总管——余联走进门,一句话打醒未成年者的白日梦。

“各位少爷、小姐不能碰酒精饮料吧;”他凌厉的眼神一扫,嗓音又沉又威严。

“给少爷、小姐们准备些新鲜的果汁。”

两位女佣明白地颔首,随即退离客厅。

果汁就在客厅桌上,跟各色小点心一起放著,她们不可能漏了准备什么。

余联是祭家总管中,最年轻的一个,清楚知道如何应付半大不小的难缠客人。

“余大哥真严格,”邹风和一脸要赖地说:

“今天也不能通融吗?祆袄生日耶——”

“你们根本不是来帮我庆生的嘛!”

祭袄儿双唇抿直,手拿了杯果汁,摇晃著。

“连我的愿望都不屑听嗯——”蛋糕的烛光,映入她眸中,淡淡的嗓音令人毛骨悚然。

“……那个……”

有人想开口解释,却语塞老半天。

“各位少爷、小姐,”尴尬之际,总管余联将每一杯果汁分送至客人面前。

“请端起杯子,祝福祆儿小姐。”

少男少女们照著他的话做,乖乖以果汁敬祭袄儿,真心诚意地说著祝福的话。

“好啦,”祭袄儿喝了一口饮料,放下玻璃杯,满不在乎地说:

“歌唱了,东西吃了、喝了,可以散会了!”

欵——她的奸同学们,僵住动作,迟疑地看著她。

“蜡烛还没吹,蛋糕还没吃呢!”

邹风和靠向桌缘,一双深邃慵懒的眼盯住祭祆儿。

“我想听祆祆的愿望耶——”

“本小姐不许了!”

祭祆儿睁亮双眼瞪住他。

“想吃蛋糕,我会叫余联让你们一人带一个回去!”

她下逐客令了,实在不满意这场庆生会——难得她想说些世界大同、众人心想事成的好话当愿望许的说……“祝你们归途平安!”

她猛地站起,声势强调地说。

她的好同学们吓了一跳,果汁洒上衣服。

归途平安……这话由祭袄儿说来,格外恐怖。

真可怕!归途平安……“我派车送各位少爷、小姐回去吧。”

察言观色的总管开口了。

没一会儿,女佣走了进来,领著客人们离开。

客厅只剩总管余联、祭祆儿和邹风和。

“你干么不走!”

祭祆儿对著邹风和冲口道。

“我想看你许愿嘛——”少年对著她笑。

他休学两年,年纪比她大,总是暗地做违禁事,早有本领当个无赖流氓!祭袄儿坐下来,面对蛋糕烛光,双手交握,眯著眼,红唇微微地张合。

邹风和就在她对座,欣赏少女许愿的唯美神态。

“好了,”她睁开眼,吹熄蜡烛。

“你可以滚了!”

他一笑,站起身,弯腰俯近她,飞快地啄吻她的唇。

“学校见了,袄祆。”

祭祆儿顿了一下,而後大叫。

“你不要脸!邹风和!”

她端起蛋糕,往门口砸去。

余联手灵脚快,一个动作接起,稳稳托住蛋糕。

“以後……以後不准邹风和来我们家!”

祭祆儿气红了眼,恶狠狠地瞪住消失在门边的残影。

光影在门口交会,如幻觉般,突然出现一名高大英挺的男子。

“祆儿——”接著,是记忆中熟悉的嗓音,低沉细语地叫唤她。

“祆儿——”罗愉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人也进入客厅。

祭祆儿愣住,胸口急速地起伏。

她刚许的愿望实现了!她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他……好几年了……大家都说他逃了,不愿被一段无法反抗的婚配姻缘支配命运!他正是年少轻狂呢,怎有能耐不被花花世界吸引,谨记自己有个乳臭未乾的小妻子。

他一定得逃,不然生活太乏味!他正是年少轻狂呢,哪能不追求感官刺激,时时挂念一个未成熟的小妻子……“祆儿小姐,是罗先生——”

“哪个罗先生?”

祭祆儿回神,双眸定定望住余联斜後方的罗愉。

余联把蛋糕放回桌上,转身朝罗愉肩头拍了拍,迳自离开,并且关上客厅厚重的大门。

“做什么关门?”

祭祆儿的嗓音有些不自在。

“好久不见。”

罗愉说。

是啊。

她已经不再是个五岁小女孩……不!不对!正确来说,她还是个小女孩,而是他——他已不再是个男孩儿。

昂藏的身躯、伟岸的宽肩、长胳膊……唇边带著浅浅的笑意——这是天生的,成熟男人的气度。

“很多人来帮你庆生——”他深思的双眼掠过桌上的蛋糕。

“我才不想过什么生日!”

她用力地坐回沙发里,白皙的指头挑起一根根歪倒在蛋糕上的蜡烛。

罗愉在桌边的软矮凳上落坐,静静地看著祭袄儿的一举一动。

她的指尖沾了细致的白色奶油,微微颤抖,很紧张。

他们太久没见过面,早忘了如何相处。

他的手臂徐缓地横越桌面,大掌捉住她刚放下蜡烛的柔荑。

她一震,抬眸对住他。

他不说话,唇靠她很近,气息吹吐她指尖,她一度以为他要含住她那沾满奶油的手,但他没有。

不知打哪来的光平射在他脸上,他眯起眼,俊颜沉敛著一种稳重感,像在审视她这个小女孩,是否蜕变成女人了。

“男人全是这样……”

她低喃,皱凝眉头,倏地抽手,奶油全抹上他虎口。

“我不会称你的意长大、成熟,变个性感女人!”

十五岁是很苦闷的年纪,她性格上的矛盾与对立现在才要形成。

“这就是躁动的青春。”

他一笑,声音低微,目光慢慢沉下,定定地凝视著她。

“祆儿——这十年来,你有在成长。我很高兴——”

“你当然高兴!”

原本还能控制的嗓音突然转成大吼。

“不需要管一个说什么就发生什么,十年前差点害你弟弟溺死的“乌鸦嘴”小女孩,有什么好不高兴!你当然快活摆脱我!”

她一口气说完,发抖地站起身,手握成拳,圆瞠的美眸隐含泪光。

他的神情很柔和,依旧看著她,嗓音极低地传出。

“我离开海岛那天,没在码头看到你。”

“我干么去送你!”

她抑著嗓音,将脸转开。

她记得十年前,那个湖水特别冰冷的午后……她忘不了他最後看她时的眼光——五岁的小女孩记忆那么好,是因为他那时的眼光与那天的湖水一样冰。

“龙鳞湖的事,你以为我在怪你……”

“十年来,你没来看过我!”

她打断他。

罗悦是他的双胞胎弟弟,同命生的,最亲密的手足!他当然怪她!那一年的事……有好一段时间,他们谁也没再开口。

罗愉望著那幅黑颈鹤大油画,久久,他往客厅门口走,开门时,说了一句:

“我伤了你的心吗?祆儿——”他关上门,消失後,她崩溃似的大哭起来。

即使隔音再好,这个晚上,依旧听得到男人聊天的声音。

祭家海岛上,年龄相当的男孩,一定会成为朋友,不管他们来自哪一个家族、身分有何不同,他们终究会是朋友。

罗愉和余联的感情特别好。

余联是在帮罗愉照顾重要的人——祭袄儿十岁时,出外求学。

祭家给她安排了仆佣和管家,随侍照料,生活上大大小小事儿,由余联包管。

这个晚上,她十五岁生日的深夜,余联跟罗愉正谈论著她。

她知道他们会谈她,因为他们一个是她的管家,一个是她的丈夫。

他们会怎么谈?余联会告诉罗愉,她有多受注目吗?不管是哪个种族、哪个文化,甚至不分性别,很多人追求她,她有特别的魅力,这是天生的。

她才十五岁呢,罗愉会为此吃醋吗?她希望他会,但他不会。

他二十七岁,是个成熟稳重的男人,不会为此反应激烈,何况他天生是个护卫,最忌讳过度的情绪起伏。

她还不晓得如何当个妻子,这个晚上,她辗转难眠,眼睛都哭肿了。

她感觉得到门外没有声响——他们谈完了。

肯定喝不少酒,淡淡的酒香漫进来。

她掀被下床。

她的脚步一向轻盈,会飘,像仙一样。

虚掩的房门,一道散放著光晕的缝,足够她通过。

她苗条的身躯,早具备女人风韵,灯把影子推映在长廊地毯上,那玲珑的曲线柔软扭摆,潜入另一道门里。

“祆儿?!”

警觉性,是罗家男儿最普遍的基本特质。

“你没锁门……”

她关好门,看著床上的他。

罗愉拉亮床头夜灯,光芒暖暖地,像棉絮在水中化开,飘腾著。

他看著她,掀开被子一角,支颐侧卧的姿势,让他裸露的胸膛显得更深、更宽大——女人向往的。

祭祆儿无声快速地奔上床,躺在他胸前的空位。

他盖好被褥,将夜灯调暗些,手臂搂著她的细腰,垂下眼,嗅著她的馨香。

“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她嗓音乾硬,某种压抑还延续著。

他微睁双眸,轻轻地吻她的发。

“龙鳞湖的事,是罗悦和始禧大意忘形——他们自己的错……”

“那你为什么那样看我?”

她疾言打断他。

他凝眉。

“我怎么看你?”

那一年发生在龙鳞湖畔的意外,虽是他们罗家兄弟与祭家兄妹之间的“四人秘密”,他却早已淡忘,倒是隔日登船离岛,在送行的人群里,找不到她小小的身影,令他一颗心悬挂许久,担忧她哭闹过度。

“那时,我吓坏你,让你不敢来送行?”

“就是!”

她坐起身,双手抱胸,冷眼竖眉。

“你像这样瞪著我,怪我一张嘴,使人溺水……”

“祆儿——”他摇著头,将她拉回怀里。

“人在情急时,很难有好脸色;我不是个被训练过的服务员,只是个冲动的十七岁少年。我当时真的这样看你吗?祆儿——”他的嗓音像在吟诗,让她恍惚地合眸,安稳躺在他怀里,就要睡去。

“不对!”

瞬间,她又翻身,柔荑压住他,小脸伏在他胸膛,两眼晶亮地对著他。

“你还是没来看过我!十年!十年耶!”

纤指戳他的胸,很用力,指甲陷入肌肉里,小小的弦月痕分布在他胸口。

罗愉一点也不被她撒泼的小动作触怒,大掌伸向她,温柔抚她的脸庞,另一手包裹著她的小手。

“你多久没见过你二哥了?”

他低问。

她愣了,美眸注视他半晌。

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可她与二哥确确实实也有十年没见面了——那个最疼她的二哥呢……“始禧喜欢四处游走、到第一线挖矿……”

他说著。

祭祆儿表情沈静,想起这些年来收到许多二哥寄送的宝石原矿。

二哥说,她就像珍贵的宝石原矿,天然纯美——这其实是取笑。

因为二哥还说,原矿切磨後,才是宝石,能显现圆滑的成熟之美,供人佩戴展示。

“喔——我明白了!”

她叫道,长腿一曲,膝盖用力抵住他腹部。

“你跟哥哥在外面带著成熟女人玩乐!是挖矿呀!女人矿山嘛!”

眼光危险地闪烁,这一刻,她不是十五岁女孩!她是祭祆儿!

“祆儿,”他唤她,沉吟了一会儿,长指摩过她眼下,说:

“我是始禧的护卫,理所当然跟他跑——”她蹙一下眉心,翻过身,生气了。

罗愉一笑,神情有著宠溺,移动身子,胸膛贴著她背脊,抱著她。

“你走开!”

她回身,手拉住他胸前的龙形项链。

“我不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她还不是个人妻,即使他们的关系是命定、是天意……他笑了起来,气息带著威士忌的味道,很醇厚,是成熟男性的味道。

“长廊天花板的图是你画的,”他吻一下她的鼻尖。

“你怎样命令余联找人搭架筑梯,让你一个暑假待在上头嗯?”

“多嘴的余联,什么都跟你说!”

她咬牙,双颊染红。

“不用他说,我也知道那充满象徵的图,只有你画得出——”这又像取笑了。

他那令人费解的神情,教她恼羞成怒。

“是啦,我就是喜欢支配人!”

她扯紧龙形项链,几乎勒著他的颈子。

他把她揽进怀里,握住她的手,温柔地说:

“这样的祆儿,就不须担心我在外面带成熟女人……”

“你不可以!”

她昂脸,下意识吼出,眼神坚定、强悍。

他看著她,笑了。

那笑容令她困窘,她想挣开他的怀抱,他不让。

“袄儿、祆儿——”这种吟诗似的叫唤,很容易软化抗拒,教人陷入他的温柔里。

“我还没跟你说生日快乐嗯——”她动了动身子,柔荑交握在他腰後,脸庞轻轻摩著他的胸口,嘟叹一句:

“我永远都不会长大!”

“好,”钢铁般的臂膀将她环得更紧,牢牢嵌入男人的心口,像宝贝一样。

“你永远当个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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