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结下冤家必聚头,聚头谁不惹风流。
从来怨遂恩中起,不染相思有甚仇。
话说宋时江南省有一名士,姓黄名上卿,妇人赵氏。
这年大经,得中了三甲,即放了河南安阳县正堂。
不想赵氏在家偶得一病,不到月余,一命呜呼亡矣。
这上卿心中好苦,不免收尸殡殓。
自己一身,好生寂寞,遂寻书遣闷。
过了几时,意欲续弦一位夫人。
怎奈本处并无绝色之好,因想扬州水色极美,不免先至扬州,娶了夫人,再去上任,亦未为迟。
计议已定,带了几个家人,一日来到扬州。
入了官店,即时寻了一个媒人。
上卿分付道:
“须寻一才貌兼全,国色无双的老爷自有重赏。”
媒人听了,叩头出来。
出了店门,一路上寻思着,止有桂花巷蔡监生之女,姿容绝世,风雅不凡,谅来可以作得夫人,不免先到蔡家说明。
不一时,入了蔡家门首,见蔡监生在上房,戴着眼镜,正然看书。
媒人上前请安,问个万福,道:
“大爷看得何书消遣?”
蔡监生道:
“原系《红梅传》。”
媒婆又问:
“这里边说的是甚么言语?”
监生道:
“我这认字上有限,却不得十分明白,大约是男女作风月的故事。你今到我家,有何事情?”
媒人就将前后话说明。
监生再三说:
“若果娶弦,只管使得。倘若为妾,我这乡宦人家,决不应承的。”
媒人道:
“委实要娶夫人,大爷休得见疑。”
监生又与妇人王氏说知,刻下允许。
媒人告辞,即时来至官店,将前事禀上。
黄上卿欢喜道:
“我上任日期要紧,明早送礼,晚间在此就要成亲,后日就要长行,往本省安顿安顿夫人,自去上任,故此也无暇打听了。你可小心在意。”
媒人也在店中宿了。
天明起来,打点缎疋钗环,聘金三百两,送到蔡家。
蔡监生因妆奁打点不及,陪银五百两,亲送女儿毕姻,未免礼生喝礼交拜。
一日酒筵散了,到了晚间,上卿与新人除冠脱衣,仔细一看,年纪只得二九。
正是: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
上卿喜不自胜,亲自解下小衣,露出粉嫩雪白一个身体,又兼一双金莲,尖小可爱,随曲尽一团恩情。
夫妻二人一路上如鱼得水,不数日,已来至本家,请各亲友,凡家中大小事情,尽托蔡氏掌管,择日起身而去。
不提。
且说蔡氏自幼在扬州各处游玩,十分快的。
一到黄家,俨然做了一位夫人,倒拘束得不自在了。
过了两月有余,与随身使女唤名爱莲说:
“此处有什么游玩的所在么?待我散散闷倦才好。”
爱莲说:
“华严寺十分热闹,堪可闲耍。”
夫人听说,即时打扮得齐齐整整,真是如花似玉,就如天仙一般。
和爱莲上了轿子,竟至华严寺来。
果是华严:钟楼直耸在青霄,殿角金铃送风摇。
炉内氤氲成瑞蔼,三尊宝相紫金销。
这夫人来到殿前,朝了佛像,拜了四拜,随往后殿各处胜迹看了一遍,至过午方才回去。
且说这寺中歇着一个广东卖珠子的客人,名叫曹悦心,年方二十余岁。
生得聪俊异常,面如傅粉一般。
在广东时,那里妇人向来淫风极盛,看了这般美貌后生,谁不俯就,因此本处起了一个诨名,叫做爱豆。
他因父母看到江南来卖珠子,住在这寺中。
那日在殿上闲步,忽然撞着蔡氏,惊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
一路随了轿子,竟至黄衙前,见夫人进内去了。
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曹妈遗珠定巧计夫人半夜动淫心且说爱豆见夫人进内,他便用心打听。
黄老爷上任,夫人独自在家,是扬州人。
便回到寺中,一夜反来覆去,一片痴想道:
“我在广东,相交了许多妇女,从来没一个这般雅致的佳人,怎生样计较,进了内宅,再见一面,便死也甘心。”
次早起得身来,梳洗已毕,闲步在前殿,将身拜倒,便诉道:
“弟子曹悦心,因卖珠至此,昨见黄夫人,心神被他所摄。弟子痴心以告神明,命中若有姻缘,乞赐上上灵签。若没有缘,竟赐下下之签。”
将签筒在手,求得第三签,上道:前世结成缘,今朝有线牵。
口如瓶守定,莫吐在人前。
看罢大喜,向神拜了几拜,又道:
“弟子若得成全,合当上幡祭献。”
他回到卧房,生出一条妙计,必须装作卖婆模样,假以卖珠为名,竟入内房,如此如此,或可成就,也未可知。
只是脚大,怎生得一双大大女鞋穿了方好。
也罢,将裙得低了些便是。
即取了一包好珠子,一串小珠子,放在身边。
忙到估衣店中,卖了一件青绢衫白绢裙,衬里衣,包头狄髻之类,走到一僻静祠堂内,妆将起来。
端端正正,出了祠门,寻一井中一照,却与妇人无二。
他大放了胆,竟到黄衙前来。
管门的见是卖婆,并不阻挡。
他一步步走到堂后,只见黄夫人在天井内,看金鱼戏水。
这爱豆打着扬州话,叫道:
“奶奶万福,现有美珠在此,送与夫人一看。”
夫人道:
“既有好珠,随我房中春来便了。”
爱豆听说,转身进了香房,上下看,真个是洞天福地。
夫人道:
“坐下。”
爱莲随取茶来用过。
爱豆将那一包好珠子,先拿出一匣来看了。
夫人拣了十余粒,道:
“还有么?”
爱豆道:
“多着哩。”
又从袖中取出那一串包儿,打开,上面有结的,下面故意不结。
他将捻住了下头,一半儿送于夫人。
夫人接了在手,爱豆将手一放,那些珠子骨骨碌碌都滚下地去,惊得夫人粉面通红。
爱豆道:
“夫人不须着忙,待我拾将起来。”
说罢,倒身去寻。
拾了二十余颗在手,道,
“足足六十颗,今止没去一多半。因滚在砖缝里去了,奈天色已晚,不若明日再来寻罢。”
夫人道:
“说那里话来,你转了身,明日倘寻得少了几颗,只道我家使女们取了你的。今晚只可就在此宿了,明早再寻。寻得有无,你好放心。”
爱豆听说在此安宿,便觉喜从天上降,欢从心内生。
随道:
“怎好在此打搅夫人?”
夫人道:
“这却无妨。只恐你丈夫在那边等着你。”
爱豆道:
“丈夫已没了两个年头,服已除了。”
夫人问道:
“尊姓?”
爱豆答道:
“贱姓曹。”
夫人即叫爱莲打点酒肴来,请曹妈妈吃酒。
须臾,点上灯烛,摆下晚饭,夫人请他坐了,爱莲在旁斟酒。
夫人叫爱莲:
“你不要在此走来走去的,把那珠子踏在鞋里去,明日难寻,可将酒壶放在此,你去吃了晚饭,临睡时再进房来便是。”
爱莲应声而去。
夫人与曹妈妈又吃了几杯。
夫人又道:
“似你这般青春标致,何不再嫁个丈夫,以了终身?”
曹妈妈道:
“说起丈夫二字,不觉头脑子疼,却是没他倒也快活。”
夫人道:
“这是怎么说?有了夫主,知疼着热,生男育女,以接宗枝,免得被人欺侮。”
曹妈道:
“夫人有所不知,嫁了个丈夫,撞着知趣的,一生受用。像我前日嫁着这村夫俗子,性气粗豪,浑身臭秽,动不动拳头巴掌,那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夫人道:
“据你之言,立志不嫁了?只怕你听不得雨洒寒窗,禁不得风吹冷被。那时还想丈夫哩。”
曹妈道:
“夫人,别人说不得硬话,若在我,极守得住。夫人若不嫌絮烦,我告禀夫人一番。我同居一个宫人,他在宫时,那得个男人如此。内宫中都受用着一件东西来,名唤三十六宫都是春,比男人之物,加十倍之趣。各宫人每每更番上下,夜夜轮流,妙不可言。他与我同居共住,到晚间同眠,各各取乐,所以要丈夫何用?我常到人家卖货,有那青年寡妇,我把他救急,他可快活着哩。”
夫人笑道:
“难道你带着走的?”
曹妈道:
“此物我带得几件而来,我想在相厚的寡居,偶然留歇,若是不曾带在身边,扫了他的兴头,所以紧紧带着。”
夫人道:
“无人在此,借我一看,怎生模样?一件东西,能会成精作怪?”
曹妈道:
“此物古怪,有两不可看,白日里不可看,灯火之前不可看。”
夫人笑道:
“如此说,终不能入人之眼了。”
曹妈道:
“惯能入人之眼。”
夫人道:
“我讲的是眼目之眼。”
曹妈道:
“我也晓得,故意逗着作耍。”
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