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续坐在镜子前面绞头发。
她的头发从耳根开始卷,一直垂到腰际。
她操着剪子一统乱剪,把所有带卷卷的都弄在地上,地上一个一个圆形的圈。
剩下来乱七八糟的短短直发,像个鸟窝。
我再也看不下去,过去夺过剪刀,帮她修理。
勉强学着理发店英俊店员的手势,一缕一缕地削,弄出说不出来像与不像的层次,终于看上去好了一点点。
“妈的。”
短发的张续看起来陌生,而有吸引力。
“男人都是猪。”
我拿着剪刀,坐下去她的大腿上,和她接吻。
吻完,附和她一句,
“对,都是猪。”
满身碎头发的张续抱着我洗澡。
水流在胸口,让乳头坚挺。
张续摸摸我,然后用涂满肥皂的手滑向我的下阴。
我微微张开嘴唇地笑,抬头伸长脖子,像一只想飞的天鹅。
然后张续在我脖子上啃了一口。
我抓住她丰满的乳房,贴在我的乳房上面。
女人和女人。
一样的身体,多么诱人。
能够抓着别人的乳房做爱,多么美好。
卧室里,张续拿出器具狠狠地捅进我的身体。
我还没做好准备,不够湿润。
器具的巨大带来一阵涩痛。
我像小鹿一样瑟缩起来。
然后张续俯下身子深吻我,开始把弄我的敏感部位,然后慢慢开始操控这器具。
“张续。”
我眼睛迷蒙。
“我不喜欢插入。……我只喜欢你抱着我,摸我,亲我。我不喜欢插入。”
“但是我喜欢。”
我的身体不理我喜欢与否,开始回应那抽动。
慢慢地,那动作带着水声。
“这和男人玩弄我们,又有什么不同?”
我问。
睁大了眼睛,假装出无辜的样子,心中流转着快乐和不解。
“当然不同。男人不是我。雅纳,现在玩弄你的,是我。这就是最大的不同。”
张续强迫我分开了腿,让东西进去得更深。
我非常地不舒服。
肚子胀胀的,浑身没有力气。
“张续,你在做生意的时候,都想些什么呢?你在被那些男人插的时候,会想起我吗?”
我喃喃地问。
我总是在赚钱的时候忍受,一昧忍受,闭着眼睛,想象那些肮脏的身体,是张续。
我爱的女人张续。
“我么……我只是常常想,总有一天,会换成我征服他们。会是我张续,征服那些臭猪。换我插入他们。征服他们。让他们像个洞,待在那里,什么也不能做。”
“而你就变成一根自由的鸡巴。”
我笑着,痉挛了身体。
多半是因为张续揉捏我下阴的手,而不是那跟器具。
器具跟男人,我都不喜欢。
但是我爱张续。
看见她,我的阴道就会收缩。
被她吻的时候,我会感到迷醉。
男人都是猪。
我爱张续。
但是,第二天,张续做了猪做的事情。
她揍了我。
如果认真打架,我不知道我会赢,还是会输。
但是张续打我的时候,我完全没有能力反抗。
就好像十六岁的时候被继母用皮带抽打,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其实我可以反抗。
我只是选择了,和她的姘夫,上床。
总是这样。
我总是用些消极的方法来抵抗。
用些伤人伤己的手段来报复。
把明明可以正常进行下去的事情弄得一团糟。
比如,捱完张续那顿打的夜里,我割了手腕。
她打我的起因是,我拒绝了跟她做爱。
器具实在弄得我不舒服。
然后她强烈要求查看我的下体,看完之后上来就是一耳光。
“你干嘛?”
“我告诉过你,出去做生意的时候,必须戴套!”
“什么意思?”
“你发炎了。染上病了。为什么不要求客人戴套?为了多赚那点钱?——贱人。”
她又打了我一巴掌。
然后把我拎去了医院。
检查结果是,宫颈糜烂加宫颈炎。
也没人告诉我为什么会得,只是很冷漠地开药,叫我付钱。
检查前医生照例问我有没有结婚,我直接告诉她我不是处女,于是那个老女人的手指伸进了我的阴道。
然后又从后面伸进来,弄得我生疼。
我叫了一声,她抛来斥责的眼神。
普通的妇科三合诊而已。
我却有一种又接了一客的错觉。
张续付了钱。
简单的消炎药而已,要了她三百多块,几乎抵得上一晚上的收入。
回到家里她就开始动拳脚。
当时我很迷茫。
我记得我没有不戴套的客人。
但是又记不清楚。
也许有呢?有天晚上我喝醉了。
还有一天我连出了四份外卖。
每次都低头撅臀地站在某个奇怪的柜子前面,撩起超短裙,然后一直等到自己腰酸背痛以后,就能收进两三张花花绿绿的票子。
张续用皮带抽我。
我抱着头。
呜呜地逃,逃到墙角蹲下来,一下一下地捱着。
她打累了,去洗脸。
我赶紧躲进小间,把门反锁。
然后她在门外跟我说,如果我不开门的话,她就走,不会再回来,也不会再管我。
我赶紧开门,脱了裙子把手撑在床上,撅起屁股让她打。
跟出外卖的感觉很像。
她一皮带一皮带抽下来。
我抽抽搭搭地哭。
终于到她手酸得抬不起来,才停止了这场暴行。
她勒令我在家待着,她出去做生意,然后买东西回来给我吃。
其实皮带离开身体之后就已经不疼了。
我很想也出去上班,但是看看镜子里面一条青一条紫的自己,放弃了这个念头。
然后我坐在电脑前面上网的时候,才发现屁股痛得坐不下来。
站在那里上网。
我想搜一搜关于我的炎症。
然后我忽然明白过来。
宫颈的问题,不是我的客人戴不戴套子可以解决的。
是张续,她买二十厘米的器具,每次进得都太深。
太深,就碰到了宫颈,带入细菌,导致发炎。
是她的问题,她还打我。
她跟那些使用我们身体然后付我们钱的男人,究竟有何分别?我抿着嘴角哭。
然后就冲到厨房,拿水果刀割了手腕。
割脉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简单。
在左手上划了好几次,都只是血痕而已。
然后换刀到左手,划右手。
一狠心,深深割下去,也不知道究竟割到了什么。
这次皮肉翻绽了开来。
血往外流。
终于有点割脉的样子了。
可是不疼,一点也不疼。
这个时候电话响。
张续可能有点后悔这样对我。
她说她做了一份不错的外卖,今天晚上不用继续上班,叫我到楼下一起吃夜宵。
声音温柔的张续。
我匆匆忙忙跑下去。
我爱的张续,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看起来性感又美丽。
她牵着我的手向着小馆子走。
路灯一闪一闪地跳。
我忽然觉得安心。
“雅纳,你洗了手?怎么那么湿?”
她随口问。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
再走出几步。
她忽然意识过来,抓起我的手来看。
明灭的路灯下面,血流蜿蜒下来。
我傻傻地笑着。
“申雅纳。”
挣扎着死也不去医院差点跟张续打起来,然后被拖出一百米扔到到出租车上,再然后看着张续跟司机为了我手上的血弄脏了座椅怎么办而吵一大架,我已经没力气再作怪。
张续凑在我耳朵边上叫我名字。
“申雅纳,坚强点。”
一天之内第二次来这家医院。
麻醉针真的是用来给人减轻痛苦的吗?——明明就是制造痛苦吧。
针头打进来的时候,我嗷地一声,抱紧了张续,泪水簌簌而落。
我很怕痛啊!然后就看着针穿过来穿过去。
倒是真的不痛了。
却很清楚地感觉到针穿过皮肤的触觉,很奇妙。
凉凉的,牵动我的皮肤和血管。
血管很丑,像条毛毛虫。
“张续……会不会留疤?留疤了怎么办?张续,给我买块表好不好?……”
张续紧紧抱着我,说不会的,没关系,好。
“好。张续,你欠我一块表。”
我嘿嘿笑。
身上的血擦在她的身上。
我的麂皮短裙。
她的条纹短裙。
随时随地,撩起来就能让人上的短裙。
用来赚钱的短裙,我们的制服。
“一个星期之内不要沾水。”
男医生照章宣科,然后瞟一眼我腿上露出来的皮带印子。
我忽然在想,要是现在去接那些变态的SM客人的话,一定会很受欢迎。
这样的伤痕就算在普通人的眼里,也是香艳性感的吧?张续……张续。
我忽然开始了解那些受虐狂的心态。
张续,要是能让你永远这样紧紧抱着我,我愿意永生永世带着遍体鳞伤,同你做爱。
插入我。
但是也请施舍给我我要的拥抱。
在一起,不分开的那种暗示。
假装信以为真,或者真的能够很久很久地待下去。
久到没有男人会再来光临我们。
张续拿着器具插着申雅纳。
申雅纳用服从让张续心满意足。
我养伤的那几天里面,张续压力很大。
她一个人工作,然后要应付医药费用,还有这周要交的三个月房租。
还要给我买猪肝补血。
于是她终于也一个晚上做四份外卖。
她身材比我好。
张续,性感而出色的街女,胸有36C,腰细腿长,逼紧活好。
申雅纳就是一个34B,个子不高,脸盘清秀的平凡街女而已。
三年以前这两个人相识在一个共同客人的饭局里。
我上次问张续,这个客人现在如何?张续说,要么升官了,要么死翘翘了。
那人是个警察头头,天天跟本地的夜总会、高利贷公司甚至帮派的头头吃饭喝酒。
张续后来跟我说,这家伙差点准备包她,但是被她拒绝了——张续当时说,
“要是个阳痿就算了,大不了老娘自行解决。可丫是个早泄,每次一百下,每下一秒钟。你说叫人怎么活?”
被人批发的梦想仍然只是梦想,我们的主要生涯还是零售。
在我们租的房间,或者出外卖,或者遇到好的主顾,请吃请喝酒店开房,还能捞一顿自助早餐。
但这种待遇不常有。
那种客人一般青睐大学生。
我们两个,都是笨孩子坏孩子。
她从小学高年纪开始逃课说谎抽烟喝酒,我从中学一年级开始陷入被体罚的噩梦。
大学对我们来说,是太过遥远的梦想。
张续不是没想过去弄张假的学生证试试,可惜最终还是在某天夜里路过某高校女生寝室后门的时候放弃了念头。
“她们的确气质好。”
张续也会羡慕人。
“纤细清瘦,穿及膝褶裙,衬衫毛衣。”
“记得有个客人也叫我穿校服出场过。”
我糊里糊涂地回想。
“好像是那次在波特曼……要么就是海神诺富特。”
张续瞪我一眼。
两个地方相隔遥远,名字里不过都有一个“特”字而已,这也能混淆?我就是混淆了。
记不清楚。
哪个酒店都差不多。
那些我看不太懂的英文指示牌。
刺骨的冷气。
穿套装化妆精致开口就三国语言的服务小姐。
我每次都很注意标价牌。
每次都在想,要是能把房费折现给我,该多好。
结果客人小气,一夜欢资,不过是房费的七八成,还累我化了百多块买了套校服。
所以还是外卖好。
甚至包夜都不如外卖。
那天那个猥琐男人把精液射在了张续的头发上。
所以她恨起来绞了那些卷卷。
她短发也很美,衬托得五官洋气硬朗,可惜客人不吃这一套,这几日阻街生意渐差。
“雅纳,要不我还是找个夜总会上班算了。”
“……其实去掉夜总会扣的分成,相差真的不多,而且被人管着很难受。以前我们不是打算过么?所以才出来自己做。”
“夜总会可以预支薪水。”
“怎么,”我惊。
“凑不齐房租?”
“你说呢?申雅纳小姐。”
她咬着红唇看着我。
“你上医院一共花了我两千七。加上我买了件貂两千二,你买了一套SISLEY两千九。这三笔就是八千了!”
“嗯……”
“以后没事,不要折腾自己玩了,OK?你玩得起,我们的预算玩不起!”
“可是,你这么热的天买貂……这笔难道不是额外支出啊。”
“就是热天买才便宜,到了冬天,没有五六千怎么拿得下来?”
“那你没事不要打我玩,不是也没事了吗!”
“怎么了?”
张续格格笑,捏紧我喉咙。
“不爽?想造反?”
她压倒我,开始侵略。
我有点感动。
一个礼拜里面,我手不能沾水,她全包家务。
还因为下身的炎症,她一直没有碰我。
今天忍不住动手,也是用的手指,不是那该死的器具。
一顿打,四针,换来这么一个结果,我觉得幸运。
“张续……不用去夜总会。我还有以前存的八百块美元,去换了够房租了。”
“……美元是你爸爸留给你的,那么一点点,你还是好好收着吧。乖,听话,不然打你屁股!”
我噘嘴。
欺到她身上,用力拍她弹性十足的臀。
“明明打你的手感比较好……”
我笑着躲进了毯子。
我去取那八百块美元的时候,输错了很多次密码。
时日久远,我实在想不太起来。
幸好运气好,为我服务的是个年轻男孩,不厌其烦地帮我试一串又一串数字。
“小姐,你再想一想……会不会是你亲近的人的生日之类的数字?”
我支着脑袋想。
最亲近的人的生日,张续的生日。
那是我其他所有卡的密码。
包括我的电子邮箱,我的MSN,我的一切需要密码的地方。
但是这张存折办的时候,我还不认识张续。
记得是爸爸带我去的银行,教我怎么填单子,怎么领号排队,怎么设置密码。
密码……是爸爸跟我讲,然后我设的。
是什么呢?我下意识地按了自己的生日。
“这次没问题了。”
年轻的男孩子露出笑容。
“八百六十七块五毛。全部取出来吗?”
我的生日……爸爸说,用女儿的生日吧,永远不会忘记。
“取八百五十块。”
我甩了甩头发,把那个死鬼老爸从记忆里赶走。
那个只知道自己死,却不知道女儿要怎么维生的自私的老爸。
还有那生了我出来,却不活下来保护我照顾我,让我被另外一个女人欺负了十六年的自私老妈。
现在他们可能在天堂XXOO……留我一个人。
还好有张续。
我的嘴角勾了起来。
给她买那条MORGAN的裙子吧。
现在六折,钱应该够了。
她披那条黑貂披肩,配轻纱裙子,一定靓绝。
买了裙子,回到家。
张续不在。
我好奇地看见冰箱贴下面难得地压着留言条。
这年头,还有什么事情不能通过手机联络?留言条上写,
“你别取那八百块啊!我已经把房租交了。我在金碧辉煌俱乐部,很远的,不用来找我。没事你自己上街转转揽些口活,下面没好之前不要出外卖。”
我靠!找家夜总会上班也就算了,至于横穿半个城市跑到那么远的夜总会去吗?不过我也知道,那家金碧辉煌年内新开幕,据说业内待遇最佳,抽成最少,后面又有实力人物撑腰,安全牢靠。
可是搭上上班下班近三个小时的路程哎!难道要换房子?哪里再去找现在这么价廉物美的好房子啊……死张续。
坐了一个小时二十分钟的车,我终于到了金碧辉煌。
手上才拆线,虫子爬一样丑陋,暂时戴了一个护腕遮掩。
身上的伤痕早好了,两三天即退,人的恢复能力可算无穷。
我才不会让张续一个人上班。
我不认为她应该独力支付我们两个人的生活成本。
以我的经验和条件,金碧辉煌应该也不会不要我……不过据说这里竞争激烈,不少鬼妹、日妹、韩妹都在这里坐台,还有小明星客串。
万一没人点,我会很自卑……现在这个时间已经不太适合见工。
我买了张门券走进去,权充一下消费者上帝。
门券不贵,还送饮料,夜总会赚钱的方式并不在此。
进去以后还是吓了一跳。
这地方简直像个商场,各色各样风格氛围的消遣场所各占一方,安静的茶室,喧闹的卡拉OK,拥挤的酒吧,淫乱的包房。
指示牌上标明,在弯曲隐蔽的角落,还隐藏了三个不同的舞台表演区域,真人三十六式,钢管热舞,和人妖男欢表演。
每逢周六还有所谓的神秘主题表演,我估计就是些SM,或是美少女互舔之类的玩意。
记得以前我跟张续讨论过这个问题:卖,或者拍A片作表演,选择一样的话,选哪样?我选卖,理由是不喜欢被那么多人看。
张续也选卖,理由却是不喜欢规定POSE规定剧情的性爱。
她喜欢把手脚放在她自己喜欢的地方。
比如……我的阴道里。
晃了一圈,我终于发现,要找到张续具体在哪里上班是件不可能的任务。
在酒吧坐了下来。
一个英俊的男孩子向我靠过来。
“小姐,不开心?”
他用纤长的手指轻轻敲我面前的玻璃杯。
我苦笑。
我也是卖的,我没可能买他,估计也买不起他。
这个行业里男人比女人辛苦,也比女人昂贵很多。
“我是来找工作的。”
我实话实说。
“哦……”
他的眼光从我上半身比较正常的衬衣晃到了下半身的超短迷你裙上。
迷你裙里面是职业习惯的TBACK,还是可以分开的那种,不用脱就可以直接被上。
男孩子忽然凑到我的耳边。
我一惊。
我当然不抗拒男人,我每天都在跟男人厮混赚钱。
但是我不跟男人做朋友。
男人都是猪。
……也许,男妓稍微可爱一点点?
“帮个忙好吗?”
男孩子很可怜兮兮地哀求。
“带我出场。我会帮你推荐工作……拜托你带我出场。钱我会自己付。”
我被完全地迷惑了。
男孩子换了个姿势,暧昧地贴在我身体侧面。
“我不舒服,不想跟男人走。但是故意不接客这边不允许的。所以,拜托啦!”
啊……我吐了吐舌头。
原来他做的是更辛苦的那种男妓。
“好。对了,我想问下你,我有个朋友叫张续,今天刚来你们这里上班,你认识她吗?知不知道在哪里?”
“我们一共有一千一百多名员工哎……哪能都认识。”
男孩很委屈地看着我。
“我随便问问而已。”
这家伙看起来年纪好像比我小,我忍不住给他一个温暖的笑容。
“好啦,走吧。”
看了看周围。
一个胖子正盯着我们。
认真说来,是盯着他。
于是我从皮包里拿出几张钞票,想了想,塞在了他高出牛仔裤的内裤裤边里。
仿佛听到那胖子忿忿地哼了一声,走开了。
“你叫什么名字?”
“张榕。”
哦,跟张续一个姓氏……我开心地抓着张榕的手,跑出了酒吧。
“接下来怎么办?你们这里有房间,我们假装上去开房间么?”
“当然不去这里。同样这点钱,可以去波特曼开一晚上了!干嘛被他们白赚?我请你吃夜宵去。”
男孩抓着我出门,跳上了等待已久的出租车。
“去猫街,啦啦!”
张榕对着出租车司机唱歌。
我还没回过神来,出租车一个急转弯,再转,再转,上了一座桥,再下来——急停。
到了。
我看表,
“喂,才三分钟的路程而已……干嘛不走路?”
“难走。”
张榕把我拖下来。
我吓了一跳。
好……好亲民的一条街。
金碧辉煌那条路,是全市有名的餐饮娱乐黄金街,四家大型夜总会,十来家豪华酒楼,再加上路口的高级酒店和商场,构成了一片名车美人,霓虹夜影的奢靡交际之地。
没想到相隔三分钟车程的地方,竟然还有一条这样的路。
满眼都是地摊,地摊,地摊的海洋。
有卖银饰的,卖廉价皮鞋的,卖盗版光碟的,卖卡通人偶的,甚至卖小猫小狗小鼠的。
间杂的一些小铺位卖奶茶,冰淇淋,或者鱼丸肉串之类的小食。
“你是要请我吃这个吗?”
我傻傻地问。
“当然不是。”
张榕欢快地蹦进了一条小弄堂,然后回头看我没跟上来,像条鱼一样折回来。
“跟着我哦,小心钱包手机。”
小弄堂里是个电子游艺室,黄毛红毛的孩子们打格斗游戏发出霍霍的声音,让我一下子回到我的童年。
不至于吧,多少岁月过去了,我从140公分长到164公分,可是游戏室一点也没有变化。
叮叮当当的游戏币敲在闪烁的彩灯里面,连那些手势都是我熟悉的A和B。
“喂,看什么哪?这里走!”
张榕用力把我向另一个方向拖。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ANA。”
我出街时候的名字。
这个发音,大部分人会记成安娜。
我自己把它理解回“雅纳”。
从电子游戏室旁边的楼梯上去,世界陡然安静下来。
活泼的,亲民的,廉价的,仿佛是一场梦境已经过去。
低低的窗户垂着紫色的窗帘。
幽幽暗暗的灯,斑斑驳驳的桌子。
桌子上的菜单很古老,用钢笔手写。
坐下来翻,我吃了一惊,好便宜!我第一次见到装潢如高级餐厅样清雅,价格比路边摊稍微不足的店铺。
“一块五一杯咖啡……”
我困难地吞咽口水,
“真的能喝吗?”
“能啊,速溶咖啡,一盒一盒买的话,平均每包才几毛钱。”
张榕笑嘻嘻地点了咖啡,土豆色拉,炸猪排和罗宋汤。
“这里的价格,已经三十年没有变化过。知道为什么吗?”
当然不知道。
三十年前人们每月开销不过是现代女子一枝眉笔的价钱。
“因为这家店的老板,他从前开咖啡店,后来做生意发了家,现在退休了仍然回来打理咖啡店。他的身家最多的时候有十几亿,所以舍得每年赔几十万在咖啡店上,就当是……一个游戏吧。”
“你认识老板?”
我好奇地闻了闻端上来的咖啡。
一点也不像速溶的样子。
貌似是烧煮出来的。
“我以前的客人。现在他信了耶稣,不光顾了,却号称把我当朋友。”
张榕用手撕炸猪排的肉,香气四溢。
“条件是我不能带太多人过来这里……以免亏损得叫他吃不消。嘿嘿,我才不理他呢,就是要带人来啊!”
他哗地拨开窗帘。
“这里多好。我小时候就长在这里。”
我们一起俯身往下看。
摊贩上的货物诱人之极。
被整个城市的霓虹映照至湿漉漉的地面上,几个女孩子试戴耳环的笑声恍如天籁。
干净的空气里有油炸食物的味道,奶油的味道,还有皮革的味道,种种烟火气味,很难把握,却妥帖地包围起我。
“我家楼下也是这种味道……不过没这里热闹。啊,下次要叫张续一起来!”
我忍不住微笑。
张榕神秘兮兮凑过来,
“要喝啤酒吗?先来一打好不好?”
我又吓了一跳。
“咖啡店还卖酒?”
“这里以前很荒凉,有很多野猫聚集。”
喝得半醉的时候,我记得张榕告诉我这条街的来历。
“后来前面黄金街红火了,连带着这里也热闹了起来。黄金街为有钱人服务,这里为那些为有钱人服务的人服务。”
张榕说话很绕。
我却听懂。
“后来那些猫呢?”
我问。
“猫?”
“对啊,原来聚集的野猫,去了哪里?”
“去了别的荒凉的地方。城市到达不了的地方。再怎么样,荒地废墟,总是存在的。”
“好可怜。”
我喃喃地说。
一直很喜欢猫,也想要养。
可是张续不喜欢。
她害怕毛茸茸的东西。
“不可怜的。”
张榕酒量不比我差,果然都是场面上的人,都颇有职业素养。
“那时候我家收养了两只,一只瞎,一只跛,现在连它们的孙子孙女都出世了。……对了,你要不要?可以送你两只,才三个月的小猫,很健康的,还很漂亮。”
啊……我眼睛里的火开始燃烧。
小小的……漂亮的……猫。
猫爪子挠啊挠。
好痒。
可是张续不喜欢……“没关系啦。”
张榕安慰我。
“先考虑一下好了,反正以后是同事,想要随时来找我。对了,有一只是全身白的,有一撮黄毛,你肯定会喜欢的。还有一只很滑稽,上半身是黑的,下半身是白的,特别夸张,哈哈哈……”
我撑着头看着他。
这男人一半带着小孩的味道,一半带着成人的味道,很开朗,很活泼。
原来男人也有这么不令人讨厌的。
比学校里那些往我脖子里扔毛毛虫的男孩子可爱。
也比现在那些往我腿中间塞鸡巴的男人可爱。
恩,决定了,我要介绍张续和他认识。
或者,还可以拜托他问问附近的房子。
“不行啦,再喝我就要醉了……没法坐公车回家。”
还剩了两瓶酒,我为难地看看张榕。
“我这里有客人给的出租车券。”
张榕得意地扬一扬皮夹。
“后天过期。”
我一把抢过来。
服务生推醒我。
我半梦半醒。
“怎么了?”
记忆隐约回来……一打之后又叫了一打……真荒唐。
我用力揉太阳穴,看见对面的座位没有人。
“小姐,我们快要开门做生意了,你换个地方睡,让我收拾一下桌子好不好?”
我茫然地看着服务生。
然后忽然反应过来。
拉开窗帘,早晨的光线照进来。
我啊地尖叫了一声。
“几点钟?”
“八点四十。”
还好……张续应该还没回家。
我试着拨了一下她的电话。
恩,很好,是关机。
无论街女还是小姐,做生意的时候都不会开电话。
我心急火燎地冲出去,不停计算出租车的路线,以及万一被撞正的话,是要说出去做事接客了呢,还是说去金碧辉煌找她结果跟个小男孩喝了一宿酒?要命。
坐在出租车上看数字不停跳。
我翻遍手提包也不知道张榕声称的出租车券到底被我放在了哪里。
或者,他根本没给我?这家伙。
除了名字以外,我没有他的任何联系方式,就算有,也不可能电话去追讨醉时的一张车券。
只好任心滴血一样,看着车轮一点一点在路上爬。
好不容易爬到了楼下,拿出一张大钞,咬牙切齿看着司机,司机有点害怕地找给我几张零钱。
那么少……真是欲哭无泪。
看表,九点十五。
开车门,下车,冲进大楼,看见电梯停在那里,赶紧跳上去。
老式电梯摇摇欲坠的,嘎拉嘎拉关上门。
哦,SHIT。
伸手到口袋拿钥匙,结果拿出来整整一本出租车券。
但是钥匙却不在。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在……床头柜上。
我猛敲自己脑袋。
然后去敲邻居家门。
穿着高跟鞋和超短裙,在十八楼爬阳台的伟大壮举,不知道有没有被出入的人群惊诧。
反正我抖到不行,蹲在那里不敢往下看。
好心的邻居扶着我,鼓励我,
“站起来,跳一下就过去了。”
下面看上来,应该会因为过于遥远而看不清楚我的下体吧……我胡思乱想,头皮发胀。
如果是平地,这点距离不过是半个踉跄,但是在这个高度上,怎么就好像脚里面灌了铅水一样呢?
“快点啊!”
邻居有点不耐烦了。
我慢慢慢慢站了起来。
风好大!好怕!我立刻想再蹲下来。
结果邻居居然在我屁股上捏了一把。
“好香艳……快跨过去,不然全被我看光了哦!”
啊……讨厌!不收钱就被调戏,张续会生气!一怒之下我向前一冲,终于平安落在了自己家里。
对面邻居嘿嘿笑,打了个呵欠。
“没事了,那我去洗头了。”
她甩甩长发。
“贱人。”
我喘着气骂。
她也不生气。
“彼此彼此。”
邻居叫吴恩宝,一般都叫她宝宝。
她算是我们的同行,不过性质稍有不同。
她是专业陪伴,经常陪人游玩附近山水然后到处开房做爱,副业则是在网络上品评各地星级酒店好劣,洋洋洒洒地混了个某旅游网站的高级评论员出来,每个月能收到一本期刊,然后年终有T恤洗发水等小礼品若干。
这个工作集导游和小姐于一身,颇有些难度,好处则是没有生意的时候可以彻底在家休息。
我和宝宝认识了有十七年了。
她是我小学同学里面唯一一个跟我从事同一行业的。
对面的房子也是我介绍她搬进来的。
张续一般不喜欢我的朋友们,只有宝宝除外。
张续讨厌男人。
同样张续也讨厌女人。
她害怕我被那种很有男人味的,短发平胸的女人追走。
她也害怕我被那些很精明,很俏丽的女人欺负。
只有宝宝让人放心——“她跟你一样,都是糊里糊涂,乱七八糟的。”
这是张续的评价。
“不过她不会算计你,也不会害你。”
这句是后来的补充。
张续看人很准,跟宝宝认识十七年,她的确连一块橡皮也没有抢过我的,反而被我抢过两支好看的香水圆珠笔。
冲进房间,我也洗头,然后洗澡。
一身的啤酒气味。
猫街……嘻嘻。
忍不住就想起来那种亲切的空气里的味道,和路面上假装湿漉漉的光泽。
我在想,要不今天就和张续一起去那里逛逛吧?叫她穿上那条MORGAN裙,推荐她喝那家店的咖啡和罗宋汤。
她一定会高兴,会喜欢。
哦,之前要先说服她让我一起去见工。
不对……再之前要先联系房东,交房租。
再再之前,我一面擦头发,一面犯困。
就先……先睡一会吧。
虽然张续说头发没干就睡觉的话,老了以后会得偏头痛。
可是吹风机坏掉已经三个月,我还是没想起来去修理……这又有什么办法?扑上可爱的床。
床单和被子枕头上都是熟悉的气味,让我能够很快入睡的体味的混合。
张续的体味,和我的体味。
我趴在那气味里,沉沉睡了过去。
这次醒来,是下午四点。
很饿。
张续没回来。
也没来电话。
手机……仍然是关机。
我愣愣地坐在床上。
心里面有点慌。
(2)张续失踪了。
自从那天以后,她的手机号码就再也没有开过机。
我每个月去继续交她的手机费,每个月都是干干净净的50块钱的月租费,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
我去了金碧辉煌,他们告诉我从未有过一个叫做张续的女人来上班过。
在我的哭声下,他们甚至拿出员工的照相册给我看,以证明他们绝无拐卖人口之嫌疑。
但是一个第一天上班的新员工又怎么会留下照片呢?一个人要消失,竟然可以消失得那么容易。
我去了交通局,然后是警察局。
警察很暧昧地看我,我陪着媚笑,用胸脯去蹭他们的手臂。
然后,没有,还是没有。
我不是张续的谁,只是一个室友。
我甚至没有资格报案。
谁知道她是不是忽然厌倦了,背上包去了另外一个地方生活呢?原来通过一间房子和一个手机维系的关系是如此不牢靠。
一个月以后,我身心俱疲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出了事。
忘记关门的我,引来了小偷。
小偷偷走了我的手机,照相机,一根值钱的项链,两条不值钱的手镯,还有唯一一张存折,里面有缴纳了房租以后剩下的,我的最后一点点钱。
我没有报案。
报案还有什么意思呢?吴恩宝从隔壁探头进来,看见我坐在床上哭。
她进来东看看,西看看,然后摇晃我。
“还有钱吃饭吗?这样吧,把烤箱和DVD机卖了吧。”
宝宝是好人。
她帮我找到买家,然后自己用原价买下来我的一套只用过一次的昂贵护肤品。
我坐在我那个家徒四壁的家,看着那个家徒四壁的四壁。
空荡荡的墙壁有一点点的回声。
我们有一间温暖的卧室,一个漂亮的厅,一间宽敞的厨房,一个有浴缸的卫生间,还有一个能看到公园的阳台。
我们的地方。
现在剩下我一个人。
怎么会这样呢?黑貂披肩在柜子里。
MORGAN的裙子新的,还永远地塞在我包里。
我预备着每一次可能的张续的回归,然后把礼物从包里拿出来给她惊喜,让她欢愉。
安全套在抽屉里。
她的充电器也在抽屉里。
那跟假阳具也在抽屉里。
被子上的味道浓得一点也不像是不见了一个主人。
我整天神情恍惚,直到开始习惯。
然后我又去了金碧辉煌。
这次我得到一份工作。
我不会跳舞。
我唱歌唱得不错,所以在KTV包房里面工作。
有些时候我不用出卖我的阴道,只需要帮人吹箫或者打手枪就能拿到一点小费,但是要先交给金碧辉煌,再由他们返回一部分给我。
张续是对的,的确不自由。
我不能像阻街时候那样稍微挑选一下客人,也不能对客人不好。
他们有时候要求我用阴道或者肛门夹住香烟,然后点燃,关灯,让我在房间里面来回走动。
等香烟拿出来,他们争相抢那支带了我体味的香烟抽,娱乐兴致浓厚。
以前出外卖的时候大家从来不这么做,根本没人摸我的乳房,也没有亲我的嘴,只是趴下,然后插入。
包夜的时候略强,总算有肢体接触,但我没有遇见过几个以为我口交为乐趣的客人——现在的卡拉OK里,他们用猜拳胜负来决定谁拥有给我口交的权力。
我无所谓。
有些女人一辈子都不能接受为男人口交。
有些女人不能接受男人为自己口交。
下意识里,生殖器与羞耻挂钩。
而我没有这种概念,我是个什么都会的街女。
我只要被插进来,抽动一会,身体就会自动湿润,身体在自己保护她自己,无须我过于操心。
至于什么冰火九重天之类,我也能运用纯熟。
我是一个受欢迎的K房小姐。
客人带我出场的比率相当高。
我每个月的收入比过去上升了大概40%,好处其实还不止,听说公司正准备为我们这些员工缴纳社会保险——我的正式头衔叫做公关经理。
真是金碧辉煌的时代。
房东再一次催我交房租的时候,我恍然发现,我过没有张续的生活,已经三个月整。
那天晚上我又遇见了张榕。
在同一个娱乐场所里工作的我们,过了三个月,才又相见。
我忽然觉得,总有一天,我和张续,也会在某个地方遇到。
那天在洗手间的偶遇毫无惊喜浪漫可言,只是仿佛遇见了很久的朋友,赶紧抄下来手机号码。
然后下一个休息日,张榕送了两只猫过来。
“白的叫公主,半黑半白的叫影子。”
张榕笑嘻嘻地站在阳光下,俊得可爱。
“你也可以叫它们‘主主’和‘子子’。”
我被那可爱的发音逗得笑了起来。
“那天早上你怎么走掉了?”
“其实我半夜就走掉了,屁股疼,回家睡觉了。那几天犯痔疮,却还要接客,好可怜的。”
“哎……你酒量真的比我好。”
“我有托那边的人照顾你。第二天早上起来,忽然想起来没有你的联系方式,赶紧跑回店里去,结果两手空空。”
公主跳到了我的手上。
“三个月,都快长成大猫了。”
张榕把猫屋搭在了我家的阳台上。
“会养吗?”
我诚实地,
“不会。”
“要买猫砂,猫粮。下次我把家里的猫玩具带过来,就不必买了。记得,猫粮分好几种,买小猫吃的那种……”
“你家在哪里?”
我忽然问。
张榕带我去了他家。
猫街的边上,舒服的一间房间,古老的楼梯。
楼梯间里躺着几只猫。
还有一些到处流窜。
我在阴暗的日光照射进来在地上留下镂空的花影的时候,吻了他。
我抱了张榕。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只是不想回家。
休息日还不如平常,不能在包间里被客人游戏的我,像一件失去主人的物,不知道何去何从。
我很贱。
其实我的眼睛里面根本没有猫。
我和张榕第二次见面,一个男妓和一个妓女,上床,也是正常的事情。
他比我的大部分客人漂亮可爱得多。
我比他的大部分客人美丽性感得多。
“你的胸一点也不像背米的空麻袋……”
“那像什么?”
“像小西瓜。”
我们彼此使用技巧在对方身上。
两个人气喘吁吁之间,一半是炫技,一半是兴奋。
情爱从身体表面流过,我们逐渐变得容光焕发,皮肤晶莹剔透。
我高潮的时候,射出了阴精。
他一震。
控制不住,也射了,然后脸色如死灰。
我们没有戴安全套。
“我应该没有生病。”
他可怜兮兮地望我。
“你也没有吧?”
“我没有。”
但是我忽略了一个很大的问题,很重要,重要到我的街女K姐生涯中,好运到了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个常见的问题。
我怀孕了。
怀着孕被客人瞎捅,没有呕吐反应,却脾气暴躁如火。
“ANA,我要用你后面那个洞。”
客人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拔出来那根细火柴棒就往上抠。
“老娘不卖屁股。”
我忽然无名火起,啪地转身,面对面看着他。
他立刻软得像条鼻涕虫。
“干嘛,你造反啊?”
我讨厌这句话。
就算是张续说,我也不喜欢,何况是这猥琐男人。
“不卖就是不卖,我从来不卖屁股,你想要的话,我给你推荐位功夫很好的先生,保准你喜欢。”
“你神经病啊?老子又不是同性恋!脏死了,恶心死了,谁要操男人啊?”
“那你要不要男人操你?我也可以帮你介绍位功夫很好的先生……”
话没说完,脸上挨了一巴掌。
反正夜礼裙和高跟鞋还在身上。
我没理他就转身往外走。
他抓着我头发。
我怒火上升,回头,伸手,回给他一个大耳刮子!又重又狠,闷闷的响声。
那人痛得号叫了一声。
我趁机闪身逃出包房,躲进了旁边的女洗手间。
然后听到走廊上咋咋呼呼的声音。
靠着洗手间的门,我忽然觉得肚子有点痛。
想起来包还在客人的房间里。
包里有口红,储物柜钥匙……和一份化验报告。
那份让我郁闷之极的化验报告。
不行,我要去拿回来。
小心翼翼看了看外面。
走廊安静下来,领班和妈妈桑陪着那个客人往下走去,貌似不停道歉的样子。
我幸灾乐祸地笑。
然后闪身回到房间。
糟糕。
包不在了。
一定是那个烂人拿走了。
化验单上还好没写真名字。
但是储物柜钥匙怎么办呢?好郁闷好郁闷。
我下楼,去找张榕。
他不在。
再晃两圈,就看到领班面色不善地在面前出现。
“ANA,你的真名是不是叫‘张娜’?”
“不是啊。我叫‘申雅纳’。”
我勉强笑了笑。
“你知道有谁叫张娜吗?”
“不知道。”
“你的客人呢?”
“他叫我拿水果给他。”
我随便胡诌,然后知道事情已经闹大。
张娜正是我化验单上的假名字。
那个客人多半投诉到了总经理室。
怎么办?丢工作?赔钱?赶紧溜回洗手间,仔细想。
却怎么也想不清楚。
我太知道我智商之有限。
想了半天,决定承认错误,保住工作,大不了扣点基本工资,或者几天不许出场……然后我知道自己太天真。
出门又看见领班。
领班这次面含怒意。
“ANA,你的储物柜钥匙呢?”
“……丢了。”
“丢了?”
他冷笑。
“刚才在314包房唱歌然后带出场的小姐我都问过一圈了,不用假装了,打了客人的那个就是你吧!”
“这个这个……领班大人,你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了。你惨了。”
我翘翘嘴唇。
“我愿意道歉……”
“你知道那个客人是谁?他拿的是供应商的招待券。”
“供应商?什么玩意?”
“那个客人参股的贸易公司是整个金碧辉煌所有洋酒的供应商。对了,他还是公安局程局长的小舅子。现在他说他被你打得视力模糊,要求验伤。”
现在轮到他幸灾乐祸。
我张着嘴巴呆在那里。
这件事情的结果是,我自愿跟那个烂人发生了肛交的性关系,还没有收钱。
在那之前,被他狠扇了几十个耳光。
像个猪头一样继续笑,眼泪汪汪。
而肛交的前戏是腰上腿上屁股上全是踢打的伤痕。
像个性奴一样忍着不哭不叫,真是辛苦。
肛交不太痛,以前被金钱诱惑做过两次,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借着安全套上的润滑就可以。
何况这烂人的那玩意实在是又细又短又不持久,感觉上跟手指头也没什么区别。
至于我说我从来不卖屁股云云,纯粹是孕期反应,肝火过旺,脾气烦躁所致。
善良如我也有胡说八道找茬的时刻,可见世上无不说谎的人。
为了让他爽,我装出一副站不起来的样子,可怜兮兮地缩在床上。
缩着缩着我便真的缩了起来。
好痛。
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面坠了下来的感觉。
血……我看见了血。
那个烂人吓了一跳。
他可能跟我同时想起来那张化验单。
“你……你不会是……流产?”
我大声呻吟。
好,很好。
省了打胎费用……也算实惠……可是越来越痛到无法抑止。
血把整个床单染红。
“要不,我送你去医院?”
烂人小心翼翼地问我。
他心里一定很不想去医院。
如果医生问我的脸和我的屁股,不知道他要怎么答?我也不想去医院。
公司的医疗保险还没有办下来。
这个时候张榕冲了进来,抱我去了医院。
后来医生说再晚来点我可能会因为大出血而死掉。
我因为这件事情而感激张榕,反而把他没有戴套射在我体内造成我怀孕他才是罪魁祸首这件事情忘在了脑后。
同时也忘记问他为什么忽然那么勇敢那么耳朵尖知道我在哪里受苦把我拉拔出来。
在刮宫的时候,我选择了局麻。
但是麻药没有很显示出效力来,我还是有很重的痛觉。
那金属的器械台被空调的风吹得触感奇怪。
上面薄薄一层暖,下面都是冰冷严寒。
我死死抓着张榕。
“帮我去问问看能不能报销……就说是接客的时候怀上的啊。”
然后张榕被赶出去,器械就开始强奸我。
我闭着眼睛享受。
恍如被张续强奸时候的奇妙感觉。
悲哀而勇敢,假想自己是一个奉献身体的圣女。
张续……我忽然难以忍受地想张续。
这奇妙的思念,在我自以为坚强却软弱的一刻彻底爆发。
我在手术台上哭得撕心裂肺,吓坏了医生。
医生看见了我的猪头,看见了我手腕上没消退的毛毛虫疤,看见了我被打伤的屁股,看见了我被插入过的肛门。
然后看见我痛苦崩溃。
我不知道要是我是医生的话,我会怎么想。
我只是听到医生开始在骂,叫我收声,尔后在讨论,小声猜测我的隐私。
最后他们竟情急地安慰。
“乖,不哭了好不好?好乖……”
我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醒来的时候,属于我的第一个小孩已经彻底报销。
我手心里抓着医生温柔哄我的一句话,逼迫自己笑出来。
之后没什么特别的痛苦。
只是如程度重的痛经,来那个来了一个多礼拜,天天血流成河,然后一直腰酸,没有力气,走不动路。
张榕很负责任地照顾我。
他最后搬来我这里。
叫外卖汤给我喝,帮我洗衣服。
沾染了血迹的内裤也洗。
最好的,是讲笑话给我听。
“ANA,你的屁股真好,要是我跟你一样轻松的话,肯定能多赚很多钱。可是我老是长痔疮。ANA,你怎么保养屁眼的?”
“真难听……请叫那个地方——肛门。”
“那怎么保养的?”
“涂瑞士护肤品。”
想到瑞士护肤品就想到吴恩宝。
她来看过我一次,我在睡觉。
她跟张榕打了个招呼,就急急忙忙走掉了。
她要出差去泰国,当然,是笔好生意。
“我跟你的邻居讲下次带她去猫街喝咖啡。”
张榕永远笑着。
“对了,你住在这里,那么你的猫呢?”
“放心,有好多人争着照顾的。我管好你这里两只就好。”
公主又跳上来,张榕把公主抱到我怀里,让我暖手。
影子总是连影子也不见,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
我在家休息了一个月,才再出去上班。
金碧辉煌看在我流产的份上,发了我一个月的病假工资,而之前的那件事就没跟我追究。
我已经这样了,估计也没人那么狠心再来个通报批评或者记过什么的。
模范员工本来也轮不到我。
因为病假工资只是聊胜于无,于是我抓紧重新开始赚钱。
张榕没有要搬出去的意思。
我也没有。
我开始和另一个人同居,一个谈不上爱不爱,不过相处得很自然的朋友性伴兼同事同居。
不是和张续。
爱太奢侈了。
我发现我可以尝试挑战。
不为了张续而活着。
不过那些有感情铭刻入心的生活。
不做那些矫情至死的事。
接客。
我专心地接客。
大概一个月会有一次,我和张榕做爱。
我们平时做爱做得很辛苦,遇到休息日大部分选择休息,偶尔来练练手,放松一下,等于互相享受服务了。
我们做爱的时候很像拍AV,互相的口交,然后频繁更换姿势的抽插,全套水准,滴水不漏。
张榕的那个SIZE不错,样子也秀挺,难怪可以出来做事。
张榕弹赞我的下体有欧美之风,我笑着摆手——张续的才是极品。
那个紧致,那个喇叭形状,才叫男人销魂哩。
有时候我把这些张续的事情对张榕说,他不怎么在意听,也不问。
对于张续这个女人的存在,他选择了无视,不管是女人也好,是男人也好。
每天总是开开心心,聊天吃饭,一起睡觉。
逐渐我把张续的衣服收起来。
专门买了个箱子。
然后把张榕的分门别类摆进衣柜。
他的行头有些颇为妖艳华丽,吸引男人用——吸引男人也好,吸引女人也好,我也选择无视,每天开开心心,吃饭聊天,一起睡觉。
再然后,我开始记住张榕爱吃什么。
他的鞋码。
他小时候喜欢哪个女明星。
不知不觉,离开张续失踪,已经八个月了。
第八个月,公主死了。
那天,我从金碧辉煌回来已经是红日高照。
很累,自从流产之后我身体差了很多,动不动就腰酸背痛。
我有时候跟张榕抱怨:
“要死了,三十岁不到就更年期了。”
他好心安慰我,
“不会不会,我阳痿的那天你也不会更年期。”
但是我依然疑神疑鬼,自怨自艾。
想了片刻我没有选择上楼,而是转身走进了马路对面的洗发中心。
那是个正经地方,小男生穿着黑围裙给女客人们烫头发。
我坐下来,叫了一个洗头。
头发不怎么脏,但是身体酸痛,想享受一下平价按摩。
张榕也会,不过他忙,而且贵,懒得烦他。
小男生高高兴兴过来,爪子温柔有力挠我的头皮,一面推销打折的冷烫精。
我微笑敷衍他下次一定来烫头发,然后闭上眼睛,半睡了过去。
骨骼很舒服。
身体很重。
我陷入到短暂的梦魇里。
张续的圈圈头发落在地上,一个一个圆。
我拿着剪刀帮她修剪。
她眼睛凹陷,鼻子突出,下巴微微前翘,美艳无双。
她声音低沉性感,从我耳后骂我小贱人,然后一下一下按我的阴蒂。
“小姐,头还痒吗?冲水好吗?”
小男孩温柔地叫醒我。
我感觉到自己的阴蒂在一下一下跳。
幸好女人的生理反应无明显视觉征兆,不然好尴尬。
“嗯。”
站起来,鞋跟没踩稳,心神涣散杂乱之下,竟然跌了下去。
小男孩满手泡沫,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我可能是他见过第一个在洗发时候跌倒,然后打翻连锁三张椅子的狼狈客人。
我脚跌得痛极,笑也笑不出来。
这个时候旁边的领班和收银小姐才想到来扶我,洗头的小男孩手足无措。
而原本堆在头顶的一头泡沫和头发也到处散下来,差点迷了我的眼睛。
这个时候手机响了。
“公主在阳台上玩,跌了下去……”
张榕跟我讲。
我带着一头泡沫从洗发店里跑出去。
张榕就在不远处。
他蹲在那里,面前一只猫的尸体。
三两行人驻足观看。
我迅速把眼神转开,然后跑回到洗发店。
“小姐,你的脚没事吧?”
没事。
乌青块已经出现,骨折无望。
“冲水吧。”
我闭目,任人宰割地躺下来。
水声哗哗。
手机又响。
我手上还是黏黏滑滑的,去拿,拿不稳,掉在了地上。
再拿起来,已经摔坏。
我很自私地把一堆后事全部推给了张榕。
我忽然开始害怕猫。
是我说喜欢猫的吗?我已经忘记了。
我没有这么有能力,去照顾,去爱。
养猫是必定要送终的,就好像跟张续在一起必定要分开?在这命中命中,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难道未必落空?什么我都有预感。
这是我唱熟的一首歌。
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
林夕必定爱黄耀明。
张榕帮我去买了一个新的手机。
然后我们一起安葬了公主。
我养了五个月的猫。
活泼可爱的猫,就此,死了。
“其实名字一开始取错了,主主是男孩子。”
张榕用手托着下巴。
“男孩子?”
我惊异。
猫咪拿回家也是张榕照顾,我负责抱负责玩负责暖手负责有空没空喂喂而已。
我一直以为公主是漂亮的母猫。
“可是,影子一直舔它后面。”
“它们是同性恋。”
张榕微微开朗了一些些。
“猫经常这样。”
它们的确是同性恋。
公主死后的第三天,影子不见了。
再怎么找也找不到。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选择了同一个地方跳了楼,还是干脆回去猫街找同伴叙旧。
我没有能力养猫。
我没有给它们多少爱,它们只好爱彼此。
我的爱呢?我的可以不管不顾烧开水烧干海的爱呢?全给张续带走了。
只是世界那么大,我想知道带到了哪里。
张续在哪里呢?吴恩宝用一百块买走了我的猫屋和猫玩具。
她忽然对猫感了兴趣。
她说可能过几天去市场买一只波斯猫来养,这次陪去泰国那个客人愿意给钱。
我问她,可有希望嫁人,从良?她说她正在努力。
我捏她瘦瘦胸脯,大骂她贱人。
她唯一比我强的地方就是英文好而已。
我也好想英文好啊……英文好可以多赚很多钱。
张榕会点英文。
但是张榕宁愿不会。
有一天他回来以后趴在床上滚来滚去的,然后跟我描述黑人恐怖的大鸡巴。
我扒他的裤子看,明明没什么事情,只是后门张成了接近一块钱硬币那么大的黑洞而已,一点损伤也无。
“可是以前只有一角硬币那么大的!”
张榕委屈抗议。
“我觉得总有一天我走着走着,大便就会漏出来。”
“不会的,你要多做提肛运动。”
“为什么我没有阴道呢……”
他大叹。
“我还在想我为什么没有小鸡鸡呢。想了很多年。小时候这个问题困扰我好久。”
“你有阳具崇拜。”
“……”
我有阳具崇拜吧。
我在KTV唱歌的时候,经常伸出舌头微舔上唇。
未经人事的少女永远无法理解这个动作具有的诱惑力和杀伤力。
她们也不理解为什么女人会有舔的欲望,这么大的棒棒糖,难道很甜么?其实只是一种习惯。
一种心理暗示。
归根结底在讨好人。
不讨好人怎样才能过得上好日子呢?我唱得粤语标准之极。
多虚妄,仍放肆追赶。
你是传说那种绝世的风光。
唱了一半,阳具在面前,我放开话筒,握住它,假装它是话筒,唱得很陶醉,博来稀稀落落的笑声。
然后有人按我的头。
我下意识地吞。
一边吞,一边撸,客人喉头闷闷呻吟。
客人射完,大字型摊在沙发上。
今天我陪的这个似乎是同来的三四个人里面的主客。
风韵不错,应该是那种平时也不缺女人投怀送抱的人。
“你唱歌唱得不错啊。”
“啊?”
我迟钝地转头,
“您说我吗?”
“再唱首国语的来听听。”
“国语的我唱不好。”
我红着脸低下了头。
“唱一首吧。”
我唱了一首很普通的新不了情。
K房必备单曲,琅琅上口,谁唱也不难听。
客人露出失望的神色。
靠,他还真是来听歌?的确,我唱这首不太好听,平淡得很。
我陪笑。
“还是唱粤语吧。飞女正传怎么样?”
“你是广东人?老唱粤语。”
“不是啊,只是觉得粤语歌好听。”
沉默了一会,客人忽然拨弄我的脸,然后叫旁边的人开亮点点灯。
“长得满清秀的。”
他说。
“多大?”
“34B。”
“问你年纪!”
旁边的人狂笑着骂。
“24。”
其实是26。
少报两岁,图个美满青春。
“嗯……有希望。虚报两岁,填个22岁,你们看没问题吧?”
他抓着我的下巴,把我展示给四周。
这个动作让我有点不舒服。
旁边的人说,
“也要她先把国语歌唱好才行。”
我开始的时候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后来也不知道。
但是后来的后来知道了。
客人又一次来找我。
这时候我正在继续接待那次弄得我流产的烂人。
他现在小心翼翼地迷恋上了我,常常找我唱歌,摸摸捏捏,也不提上床,点酒大方无比,给我带来丰厚回扣。
“咦?……我出去一下下。”
我跟烂人说。
烂人小心翼翼看我眼色。
“你朋友啊?”
“普通客人。说有很重要的事情,大概是拉了什么东西在我这里?我去看一下,马上回来。”
他依依不舍地抓着我的手,摇了三摇才放开。
“ANA。”
上次那个客人今天一点猥琐气息也无,倒有几分艺术家的清雅。
“我是华氏公司秋陵。你有没有意向当明星?”
我眨眨眼睛。
“不好意思,我不想拍小电影。”
“不是小电影。”
秋陵笑出来。
“是歌星。我们有一个平民选秀活动,想找一些各种类型的选手参加。我觉得你身上有沧桑和清纯并存的味道,歌也唱得不错,愿不愿意参加看看?”
我?歌星?
“好啊。”
不知道为什么,我答应了。
“能保证我到第几名?能上电视么?”
要是能上电视的话,说不定我以后可以混个小明星身份……收入大涨……没有人会拒绝钱。
“不过你现在这段经历要改一改。”
秋陵说。
“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我不怯场的。
穿着衣服唱歌而已,裸体跳舞也勉强做过,还怕人看什么。
回家告诉张榕。
张榕想了半天。
“万一你一举成名了怎么办?那就不能接客了,会被报纸写的。”
“一举成名了有一举成名的接客方式。再说了,说不定一举成名了就不用再接客了。我终于找到我能做的,除了接客以外的别的职业了。”
“来来来,准备唱什么歌,唱给我听听?”
我轻轻笑,不好意思地跑开,去电脑前面,下载了一些新歌听。
我是一个要去参加歌唱比赛的K姐。
我的那些客人不知道会怎么想。
好歹现在我也有三五八位常客了。
常客烂人在我要去排队参加选拔的前一天来光顾。
他吞吞吐吐,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嗯……说嘛。要说什么?明天我请假,不来了哦。”
我拿他点的洋酒鼓励他。
“ANA。”
他猛然大力抓住我的手,亲我的嘴。
“呜……去上面开房间吧……”
“不……不是……”
他放开我,端正坐好,脸色通红。
“到底怎么了?”
我真的疑惑了。
他又有什么变态要求?他的要求足够变态。
“ANA,我……我老婆去年死了。”
“我知道。”
“ANA,嫁给我吧。”
我满头冷汗地拒绝了。
算命的说,我这辈子最好的命格,是妾命。
而妾命中最好的一种,是续弦。
我挑了最坏的一种,花落花开总无主的命。
妓命。
怎么样?好的没有,我可以无限坏。
我信命,我总是信。
就好像张续总是不信。
总是要挑战命。
我柔顺雌伏。
我们真是天生一对。
可是张续一定不是这样想的。
不然她就不会消失……我很久以前已经想通了她不可能出什么灾祸意外。
警察说得才是真理。
她只是离开了,不回来了。
她离开的人只有我一个而已。
她和世界,必定在别的部位打得火热。
我们这些无父母无子女无夫妻无朋友的人。
“为什么?我是真心的。”
烂人捧出一把粉红的玫瑰。
“可是……”
我不停傻笑冷笑,瞬息千变。
“我身上不干净。我有妇科病。”
他有点失望地看着我。
“我不需要你为我生孩子。”
“可是,我是只鸡啊。”
我无奈。
“上次的事情,真的没关系的,你不用老放在心上。……要不,今天我再用后面的洞为您服务一次?求您别闹了好吗?”
我是只鸡啊。
我爱的是张续啊。
我跟鸭子同居啊。
我我我……我身边的人除了卖的,就是买的。
批发的,恕我做不起这个生意。
售后保证,银货交讫,我一窍不通。
“张榕,有人要我当明星。有人要娶我。是不是转运的时候到了?我的人生会不会发生改变?”
张榕摸摸我额头。
“你想不想变呢?”
“不想。我想做到做不动了,去当妈妈桑。”
“还是乖乖去唱几场歌唱比赛吧。我会帮你录像的!”
专门买了一个很多年前就没人用的录像机。
张榕像个女儿要登台的紧张妈妈。
“到时候把录像带拿到金碧辉煌去……ANA,你会红的。”
他说的意思是在金碧辉煌红。
毫无歧义。
然后几个月后,歧义无端端产生了。
后来我很后悔当时答应了歌唱比赛而拒绝了婚姻。
我应该接受求婚的。
张榕陪我去买上电视穿的行头。
我们买了一双两千多块的鲜红色漆皮平跟鞋子。
然后就没有钱再去买衣服。
我灵机一动,把张续留下来的那件黑貂披肩拿出来穿。
里面配那条MORGAN的纱裙子。
裙子是张续的尺寸,我穿大一号,所以下面加上灰色的紧身牛仔裤。
戴了一个红色耳环。
中长直发没有变,只是吹了一下。
然后是鲜艳红唇和简单眼眉的化妆。
一群十六十八的女孩子们在我面前,好像见了大人的小女孩。
我的衣裳比她们好看。
我唱歌比她们有味道。
我在电视机前面,用舌头轻轻舔上唇。
电视机前的年轻男孩子们什么都不懂,至少再过十年他们才有机会进入金碧辉煌一亲芳泽。
但是现在,他们疯狂地拿起来手机。
他们爱我。
他们为我投票,我一路奏响凯旋之歌。
我站在台上,唱暗涌。
摄像机的机位扫来扫去,于是我闭上眼睛。
所有人都说我像王菲。
越美丽的东西越不可碰……我闭着眼睛唱,合上节拍。
那些白痴,我唱的是黄耀明版的。
跟王菲没关系。
我声音偏向低沉,不是天音缥缈的那派材料。
但是人们喜欢。
再来,北极光,飞女正传,甚至多年前叶茜文的零时十分也拿出来唱。
我唱足数场粤语歌。
忽然有一天,我看见报纸上报道我,置疑我为什么不唱国语歌。
我跟张榕好激动地把报纸保存了起来,然后去对面下馆子吃饭喝酒。
为了庆祝,我们当天晚上作了二十分钟爱。
不是菹⑷眨适可而止,要节约体力多多收敛。
比赛休息几个星期。
我又见到几次秋陵,他每次做颐指气使状,艺术家派头,还有妻子长得艳丽如画,是从前红星,现在贤妻。
他的女儿却倒霉,长得居然像他,而不是他妻子。
小小年纪,脸盘方正。
也好。
妩媚相貌,薄命。
如果我长得丑些,现在说不定在哪个超市当收银员,然后跟个水电工正准备结婚,很快也会要小孩。
要是再美些……我在想张续。
她才是真正的美人。
她比秋陵的老婆也一点不差。
为什么她不在呢?她在的话,我们一起参赛,多好。
可是她不在了。
为什么这么有趣的事情,不是在她还在的时候发生呢?我觉得自己运气衰绝。
张续……看电视。
看电视台直播……下个礼拜要决赛了呢。
看到我,你会有点想念吗?睡觉前,我对着天花板,哀怨地自慰。
(3)我站在台上一个字也没有唱。
我穿得无比漂亮风光地,输了比赛。
因为灯光调试好亮起来的一刹那,我的眼睛下意识地一闭。
再睁开来,世界已经换了颜色。
我看到下面有一个人。
一个男人。
短短的头发,不太高,身材比例很好。
非常帅。
我认识这张脸。
但是我不认识这个人。
张续。
一个长得和张续一样的男人。
不不。
我知道,不是长得一样而已。
他看过来的眼神,我知道,是他,就是他。
是她,就是她。
话筒掉下来。
灯光被牵连得又是一闪。
我眼睛被晃得剧痛。
眼前一片荒唐的明艳,再看,过了很久才看到,花花绿绿的游虫在虚空的眼前闪烁。
我看不到。
看不到那个男人。
灵异。
我站在台上,忽然失声。
直播镜头来不及切换,我已经转身,退场。
我是个懦弱的女人,一有事情发生,首先选择一个最奇怪最无用的解决方式。
我的逻辑能力是零。
情感爆发能力也是零。
我到处找。
穿着黑貂和纱裙子,在演播厅茫然地站着,一眼就可以看全。
然后去女洗手间。
然后去男洗手间。
一间一间化妆室。
最后,我开始吐。
现场的助威者在插播的广告时间无谓地哗然着。
我吐得天昏地暗,无法无天。
那一时刻,我想,我应该去看医生,或者,找私人侦探。
张续会令我死。
她不爱我于是抛弃我,她若爱我就一定会要我死。
我跟了别的男人,住在她的房子里。
我对不起张续。
你给我一点点爱,就已经是施舍。
我怎么可以如此。
浑浑噩噩间被导演揪出来。
主持人怪怪地看着我,现场记者绕着我。
张榕出现,把我带走。
人们清楚见到,我的确突发了身体不适,不能继续。
我们匆匆回到家,我没有力气告诉张榕什么,也没有办法说出张续的名字。
我忽然感觉到她的气息离得很近很近。
张榕什么也没有问。
“我觉得你这样会红。相信不,明天的报纸一定会讨论这件事情。”
他笑嘻嘻地转动他乌溜溜的眼睛。
张榕说对了。
第二天,所有报纸都在报道我。
有人把我的名字写错,写成申雅娜。
有人在质疑主办方力保的其他几个选手,怀疑我被人下了黑手。
没人知道,我自己就是黑手,就是签了约的自家人。
秋陵的电话死活追来。
“你胆子够大啊,玩这一手。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联系要采访你吗?你一夜成名了!干得漂亮!赶紧过来公司接受采访。”
“我没有衣服穿。”
我不想去。
“哦……对。我来接你,顺便带你去买点衣服。还有些事情要跟你说清楚。你想一想有多少人知道你的过去,包括你的样子和你的真名字,列张清单给我。还有,你不能再住在那个地方……”
我的无精打采在一件事情之后彻底消失。
秋陵给了我一张卡。
“随便买。”
高档商场里我看着那些比MORGAN还好的牌子发呆。
这是本城最顶级的消费之地,这里的售货小姐都气质凛然。
“真的随便买吗?额度是多少?”
“八万。”
我不客气地买了皮草帽子,呢子西装,磨旧牛仔裤和粗跟高跟鞋。
再抢一样抓了LOGO项链在手里。
秋陵阻止我。
“你现在是性格歌手,话题偶像,现在还不能戴这个。”
我报复性,亦是习惯性地,叫小姐包了七条迷你裙。
然后坐在奔驰里面去走我的成名路。
没有料到的东西把我包围在里面。
我嗅着钱的香味奋不顾身,而不知不觉间水已经漫溢过膝盖。
一路上,秋陵一直在打电话。
打完一个电话,就教我些什么。
于是我知道我将变成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暧昧不明的身世,另外一个出生日期。
另外一个假性真情。
我想给张榕打电话。
可是手机恰好没电。
事情在向不可控制的地步发展。
我红了。
不止在金碧辉煌,而是在这座城市。
我不能独自上街了。
秋陵催逼我搬家已经催逼得如秋风扫落叶。
张榕天天问我要糖吃,让我中饱私囊给他买大牌衣裳。
我们逍遥而惶恐。
我被比赛取消资格。
我却成为这个比赛造就的唯一一个明星。
短短几周,我如历天翻地覆。
当一纸合约飘到我面前,上面预计我以后每个月可以赚超过十万块薪水的时候,我心如鹿撞。
“我不要那么多。”
我天真可爱地说。
“一半,或者更少都可以。但是我要自由。随时停止合同的自由。辞职的自由。”
“辞职?歌星不说辞职。”
“对我来说都一样。”
张续会知道我。
不管那个男人是不是她,和她有什么[/color][color=black]关系。
我信张续会看见我。
会回来找我。
我是张续的。
我宁愿做鸡和她在一起,也不是不可以买高端的衣裳,也不是不快乐,也不是不自由。
张榕提着批撒饼回来。
我们两个人分一张。
“张续有没有可能变成男人呢?”
“我喜欢吃右边的纯肉家族口味,你就多吃点左边的荤素搭配口味吧。”
张榕仍然心平气和,或者说兴高采烈。
“今天他们跟我说必须搬家。”
“搬到哪里?”
“中心区那边。”
“好远……那我继续住在这里吧,周末申请休假,帮你搬东西。”
“不要啊。”
我抓住张榕的手。
“陪我一起搬过去。”
“那些大学生如果知道了,会哭的。”
“哭完他们就知道,那点钱,也不过就是个一次性的嫖客,哪里谈得上霸占或者批发。”
我接受访问。
然后录了新歌。
秋陵常常带我去买新衣服。
张榕和我住在一起,住在公司提供的豪华公寓里,照样天天去金碧辉煌上班。
我拒绝了所有会令我过分忙碌的工作。
我要留下时间,等张续来找我。
因为这种拒绝的自由,我的收入少得可怜,跟以前差不多持平。
有时候陪人吃饭,吃完又不上床,痒得我心都挤在一块儿抖。
回家以后我对张榕开始压榨催逼,张榕求饶不已。
“你最近老是接男客人啊?”
我嘲笑他的身体。
他不满意地搓揉我的乳房。
“是为了多留点精力满足你啊。”
调笑当中我主动要求张榕使用了我作为女人和他作为男人共同可以使用的某处地方。
好想念张榕。
好想念。
一边做,一边想念。
“对了,有封给你的信。”
我趴在餐桌上,边摇晃,边拆信。
拆完嘴巴成O型。
“吴恩宝那个贱人……居然,居然……”
“怎么啦?”
张榕装可爱地问。
“她结婚了。和那个带她去泰国的烂男人。”
“你嫉妒了啊?”
张榕挑衅我。
“要不要我们也结婚去。”
“我才不要结婚。我现在那么有名,我要去接贵客。”
“小心接完他们把事情抖露给媒体,叫你一个身败名裂。”
我恨死张榕这张乌鸦嘴。
事情果然如此,如彼地,发生了。
我以后自己足够坚强,妓女又怎么样?可以大声说出来。
可是事实不是如此。
报纸上登了我以前在路灯下面撅着屁股正准备给人打野炮的样子。
我目瞪口呆瞠目结舌绞尽脑汁也想不到怎么会拍下这么一张照片。
尺度再大一点点日报就不是日报,要变成色情杂志了。
那个表情不像我,但是那件衬衣,那条迷你裙,的确是我的。
我第一次知道我被操时候的表情竟然是如此,淫贱,如此。
这张照片像一颗原子弹一样摧毁这个城市,对我而言的这个城市。
城市变成满是兵刃的陷阱。
我在录音室,看见两个一起参加比赛的小明星用看蛞蝓的眼神看我。
然后平时正经的录音师有意无意地撞我的胸脯。
我按照安排来到这里,等了很久,没有人理会我,也不给我录歌。
我打电话给秋陵,一色的秘书台,电脑话语。
没有人理我。
我下楼去买可乐,杂货店的大娘打量我两眼,跟我说,没有。
我说,那么有没有冰红茶?没有。
那么矿泉水呢?没有。
没有的话,那这是什么?我愤怒地指着面前的一排各个牌子的水。
不卖不卖,不卖给你,又怎么样?大娘冷笑。
我冲出去,忽然想起来提包,返回去拿。
电梯看见我,从里面关闭得紧紧,就是不开,自管自上升。
好不容易到楼上,包不见了,没有了。
我问人,没有人理我。
包放在录音室内,没有了。
我不知道要不要报案。
然后在垃圾桶里面看见我的口红。
在洗手间看见我的钱包被仍在马桶里。
手机,幸好手机能用。
我急电张榕来接我,接我走。
世界离开我那么远。
我想念金碧辉煌。
甚至想念那盏看着我打野炮却不会拿相机拍摄的路灯。
张榕带我去买东西散心。
我买下一支新的口红,然后去刷卡付钱。
“小姐您的信用卡不能用。”
高档商场里,售货小姐就算眼尖嘴利,也只敢背后议论不能当面得罪。
我看一看,是华氏公司发我的那张八万额度的卡。
算了。
意料之中。
我当着很多人面,劈手折了卡。
“小姐,口红不要啦?”
她翻白眼。
“要。”
我拿出自己的卡。
还是从前卖逼赚的钱,心安理得,从无亏欠!三天以后秋陵才有电话来,跟我解约。
他们付给我十万块违约金。
秋陵叹息,电话里面讲,你也算是出过风头了,一场梦而已。
十万块够你花一阵子了,对不起。
他明明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却想了一个破天荒的主意,开了一场破天荒的玩笑。
我不再敢在网上乱晃。
网民们叫我“城市公妓”。
不好听,一点也不好听。
然后有色情杂志找我拍照。
我自甘堕落地去了。
张榕很担心我,陪我一起去。
软的色情照片,只露出两点,酬劳跟我的违约金差不多多。
把牛奶泼在身上,我坐在一个秋千上面,头发喷得湿漉漉。
“表情淫荡一点,再淫荡一点。”
我淫荡不出来。
摄影师随随便便走过来,摸我,
“我帮你把眼神弄好看点。”
他裤下庞大。
旁边一个手臂挡过来。
“我来。”
张榕救下我。
——又怎么样呢?然后他们指挥我爬上一个高台。
分开腿坐在那里,镜头从下面仰拍。
下体的线条被光影藏起来,而腿上的肉鼓鼓的,好看的形状。
高台真的很高,背面大概有三四十格台阶,爬得我气喘。
我坐下来的时候,腿上都是汗。
下面的人变成一个一个发旋。
灯光雪亮。
我坐在边缘,晃晃荡荡。
摄影师举着喇叭跟我说话,我低头,听不太清楚。
忽然心里面有一种渴望。
对痛,对暗,对毁灭,对消失,对错,对死的渴望。
对一切负面的东西臣服的渴望。
好渴望。
比我更高的地方吹来了鼓风机,大力振起我胯下薄薄裙片。
那裙片做成被蹂躏过的残破样子,很似我的人生。
我忽然把握不住重心。
向前倾的一刻,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是意外,还是不是意外。
那种心情似被丝线牵动,不由自主,却神智清明,在最最清明之中却分明有一片混沌。
我掉下来。
头朝地掉下来。
黑色的巨大的阴影变成床,成为我的墓地。
我安睡在里面。
眼前很多很多艳丽色彩,慢慢融入一片漆黑。
嘈杂不复存在,我很舒服,很冷,却很暖。
醒过来的时候,我看见一片白色。
很暖和的地方。
但是很冷,心很冷。
我慢慢想,想起来之前那种很冷但很暖和的截然相反的感觉。
俊俏的男孩子环绕着我,抱着我,
“ANA,你醒了?”
“A……NA?”
我学习他的吐音。
“ANA……是什么?”
他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ANA,你还认不认识我是谁?”
我摇摇头。
不认识。
“开玩笑,ANA,别吓唬我,我是张榕啊?……医生,医生!”
医生告诉我,我失忆了。
我柔顺地听。
“其实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嗯……我记得那暖,那冷,那冷暖。
错落破开,流淌在心里。
至于他们说的,有什么关系。
我对着张榕笑,再笑,握着他的手。
“你是我的谁?”
“我是你男朋友。”
张榕俯下身子来吻我。
我笑起来。
光亮的白色天穹,很漂亮。
整个城市,很漂亮。
“小姐,请告诉我,7乘以3等于几?”
医生问。
他年纪很大,很慈祥。
“21。”
“外面的那些是什么?”
“汽车。”
“你今年几岁?”
“不知道。”
“唐朝的女皇帝叫什么?”
“武则天。”
“你父亲又叫什么呢?”
“……不知道啊。”
我也不头疼,也不茫然,只是很乖地摇头,说不知道。
人不可以逾越自己知识的极限。
不知道的东西,如何去伪装?
“张榕,我应该知道我父亲叫什么吗?”
我像只小鸡,抓着他的衣角,怯生生地问。
“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算了。”
他笑着拍拍我。
“来,自己坐一会,我帮你办出院手续,我们回家。”
张榕把我一个人留在房间里的时候,时间似乎静默在那里了。
我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等待似乎是种很陌生的感受。
我站起来,走到门口,然后又退回去。
再向另一边走,走到阳台上。
下面很多汽车。
花花绿绿。
“嘿。”
有人叫我。
我回头。
一个头发很短,长得很好看的男人,在我面前。
比我高一点,身材很匀称。
我对他笑。
“你好。我是ANA,你是?……他们说我失忆了,如果我以前认识你而现在想不起来,你不要见怪。”
“我叫续。”
他带着浅浅的棕色眼镜,我不知道是太阳镜,还是近视镜。
但是他现在把眼镜摘了下来。
我可以更看清楚他。
长得真漂亮。
“旭日的旭吗?”
“是继续的续。”
他的声音有一点沙哑,很好听。
这个时候动作迅速的张榕走了进来。
他挂着很清爽的笑容,心情很好的样子。
续在张榕刚刚停顿下来,还没作出反应的时候,伸出了手。
“你好,我是ANA以前的朋友,你可以叫我阿续。我刚刚从国外回来,就听说她受伤在这里。”
张榕看着续,再看看我。
然后无所谓地笑笑。
“太好了。多个朋友照顾ANA,我就轻松多了。”
于是他和续一起,收拾起我那一点点东西,带我回家。
“这里是我家吗?”
我看见那两个人对这台古董电梯都显示出很熟悉的样子。
“是,你在这里住了很多年。”
张榕说。
我转头去看续。
续不说话,看着我。
“喂,ANA,为什么你没有像别的病人那样缠着我们问过去的事情啊?”
张榕截断了我们之间对望的视线。
“不知道为什么,大概不是很想知道。”
我也笑,电梯摇了摇停下来,我们进入小套房。
“这里有股很熟悉的气味。”
我深呼吸。
张榕和续带我进去沙发那里坐好。
然后两个人很有默契地分工合作,开始收拾有点脏的屋子。
陡然,一只猫从角落里冲了出来,喵呜嘶叫了一声,跳上了我的腿。
我吓了一跳。
猫很瘦,肋骨可见。
皮毛色泽古怪,半身黑,半身白,都蒙着一层灰。
“影子?!”
张榕转身冲过来。
猫蹭在我怀里。
我看看张榕,再看看猫。
这是我养的猫吗?影子?……“子子?”
我叫它。
猫喵喵回答我。
张榕眼睛里射出不可置信的光。
“你知道它的小名?”
“我随便叫的啊。”
我笑得似一朵花一样,猫咪的手感真好,真温暖,从里到外,都是暖的。
续静静站在那里,看着我们。
忽然他开口。
“ANA,你还记得你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不知道……”
我茫然摇头。
“难道你不工作吗?人都是要工作的呀。”
续挑挑眉毛。
张榕有点不满地搂住续的肩膀。
“喂,她不记得就不要问了吧。”
续笑笑。
“我随便问问。我很早就出国,不知道这些年ANA在做些什么,我想也许知道了她的工作会对她的病情有帮助。”
“人都应该有工作么?”
我好奇地转头去看张榕。
“张榕,我是做什么工作的?”
“……”
张榕没有回答我。
但是也不像是拒绝回答的样子。
续慵懒地侧一侧头。
“你是在KTV唱歌的。”
张榕终于告诉我。
“唱歌?”
我眨眨眼睛。
“对。你唱粤语歌很好听。”
张榕兴奋起来。
“暗涌,记得吗?”
我茫然摇头。
收拾好房子,他们买来了吃的给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同时跟我说,我不能去外面吃饭,因为伤势还没好。
但是接下来却带我去外面唱歌。
难道唱歌就不影响伤势了吗?这个地方很大,很漂亮,叫做金碧辉煌。
真的很金碧辉煌。
我看见张榕似乎对这个地方很熟悉。
续就有点点抗拒。
他们点了很多首歌给我来唱。
我拿着话筒,跟着音乐哼。
我发现这些歌词对我来说无比陌生,但是曲调却十分熟悉。
原来唱歌也是可以记一半忘一半的。
“我们合唱一首吧。”
续忽然提议。
他点了一首叫做“不配相拥”的歌。
“我唱男生。”
我不会唱,拿着话筒,几次合不上拍子。
张榕忽然把我的话筒拿过去。
“我唱陈慧琳那部分。”
人海中看众生歌舞升平,爱意好比寻云捉影,情掠过可否一醉不醒。
张榕的嗓子捏紧了唱女声,很好玩。
然后续唱。
人海中哪个可一世痴情,地老天荒如何相倾,还是要此生胆颤心惊。
“好奇怪。”
续去洗手间的时候,我听见张榕喃喃自语。
“他是男人,为什么要特意强调一句他唱男生呢?”
我摊摊手,一首一首翻热门歌曲排行榜。
那些歌名都很好听,不知道每一首会搭配什么样的旋律,我听过的,还是我没有听过的,我会唱的,还是我不会唱的。
唱完歌,续走了,说第二天再来看我。
张榕用围巾把我裹起来,塞在出租车里带回了家。
一路上司机频频扭头看我,我傻乎乎地对他笑。
“你朋友很有明星脸啊。”
司机对张榕说。
张榕不知道为什么脸色冷下来。
“我们很累,不想聊天。”
司机讪讪然开他的车。
开了好远才回到家。
洗澡,然后躺在床上,我慢慢地想白天那些歌。
过了一会张榕洗完澡,躺在我旁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我扑哧笑出来。
“你是我男朋友,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
我没有失去我的常识。
我也不讨厌张榕。
他面貌帅气,身材健硕。
我似乎也不讨厌性事。
我伸出手,想要拥抱。
张榕慢慢地抱住我。
我抓着他的手,放到我的胸脯上。
张榕轻轻捏,揉。
我扭动一下,整个人埋进他的胸怀里,想要更大力的揉搓。
张榕开始勃起,双手移下来,抱着我的双臀。
我的阴户很痒,在他勃起的下体摩擦。
他受不了的样子,一下子压住我,坐在我的身上。
我看见他正对着我,插入我。
我忽然尖叫了一声,身体蜷缩成为一团。
“怎么了?ANA?不舒服?我不是故意的……”
我摇头。
“张榕,可不可以抱着我,抚摸我,但是不要插入我?”
下意识里我知道了我可能在为难张榕。
下一刻,我主动地潜下去,咬住了他的下体。
用舌头轻轻舔,顺着背面的经络,手擎着干净的包皮,上下动。
这些事情,说是本能也好,说是残留的记忆也好,我会做,自然地会。
“你抱着我,紧紧地抱着我好不好。”
我们像两条缺氧的鱼一样抱在一起。
张榕看我的眼神里,有一点点的悲哀。
我们抱在一起,仍然抱在一起。
我忽然觉得很安全,很幸福。
“张榕,我爱你。”
我甜甜地说。
张榕震了一震。
第二天日上三竿我才醒来,看见张榕正在对着镜子修眉毛。
“很多天不上班了,虽然还有一点点钱,但是不能坐吃山空。”
他朝着我笑。
“我去上班,明天早晨回来。”
“上班就是工作吗?张榕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张榕有点尴尬地看着我,回答。
“我为人服务。”
我没懂,但是不敢表示出来,只好哦了一声,低下头。
“没事做就看看电视好了。中午和晚上我都叫好了外卖,你在家等着就可以。”
张榕离开不久,门铃就响了。
我以为外卖来,结果打开门,发现是续。
“张榕不在吗?”
他有礼貌地问。
“刚刚上班去了。”
我请续进来,给他倒茶。
“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续看着那套旧旧的茶具,很温柔地用手指抚摩它们。
我发现续的手指很细长,很漂亮。
真是一个漂亮的人。
比张榕还漂亮。
他们都比我漂亮。
“他说他是为人服务的。”
续忽然大笑出来,茶水喷在地上。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为人服务的方法。有人用智力服务,有人用体力服务,有人用尊严服务,有人用本能服务。不知道是哪一种,ANA,你应该问一问他。”
“那么,续,你又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我好奇地问。
续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提到工作这件事情,每个人都会不开心。
“我……出卖一些东西。”
续陪我吃了午饭和晚饭,然后看了我很久,然后走了。
黎明的时候张榕回来,很累的样子,钻进被窝。
我帮他轻轻敲敲背脊,捏捏肩头。
“原来为人服务这么累么?”
我从后面抱着他。
“张榕,不如学续好了,他说他的工作是出卖一些东西。我看他很轻松的样子。”
“东西卖掉就没有了。服务却没有极限。”
张榕懒洋洋地伸展自己肢体。
“别想那么多了,继续睡觉吧。”
第二天还是一样,张榕快中午的时候出门,续中午过一点点来。
但是不一样的是,晚上百无聊赖看了很久电视的他,忽然问我,能不能在这里过夜。
我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我隐约模糊地有忠诚这个概念。
但是概念的力量很薄弱。
我沉默的时候,续改口,问我能不能在我这里洗一个澡。
我当然说好。
其实我对他美丽面貌下面的裸体很好奇。
他仿佛知道我的想法,竟然在浴室里,没有关门就脱了衣服。
我有点惊讶。
他的身体很怪,说不出来的感觉。
肩膀下面似乎硬生生少了些什么,皮肤在那一处似乎失去生机。
而腰下面垂着的阳器则形状标致,颜色略微和我想象中不同。
屁股很翘,比张榕翘很多,手和腿的线条也柔软,脖子细长,很好看。
他就这样裸体面对着我。
我站在浴室外面看着他,也没有意识要离开。
“我的……”
续向我走了一步,缓缓说。
“……男人的……身体。”
我茫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然后续就转身关上了门。
哗哗的水声,忽然让我眩晕。
我回到床上,躺好,脑子里空空荡荡的地方,好像有小芽芽长出来,填补空潮,覆盖掉昨天的记忆。
过了一会,续穿了浴袍,推门进来。
“抱着你,和你睡一会,好吗?”
他低头问。
他的眼睛凹陷下去,眉骨凸出来,脸形立体,漂亮之极。
我像一个婴儿一样伸出手。
续睡了下来。
我有点紧张地听见他的心跳声音。
天花板是暗沉而柔和的颜色,我垂下眼帘。
续很轻很轻地抱着我。
我慢慢睡着。
梦里有繁花落尽。
再醒来时候,枕边人已经变回张榕。
我忽然心中灵光一闪。
仿佛捉到什么,仿佛解脱些什么,又仿佛什么也做不到。
早上起来,我拉住张榕的衣角。
“我也要去工作。”
张榕吓了一跳。
“别闹,你还没好。”
“我好了,我要去工作。你上次说,我是在KTV里唱歌的,对吗?我想我现在能跟上大部分歌词了,我要回去上班。”
我有些固执。
“你是呆在家里太闷么?我可以叫续来,陪你去公园逛逛……”
“我要去工作。”
我固执地说。
“可是……”
张榕灵机一动。
“今天该给影子洗澡了。你出门去,影子怎么办?不要留下它,它很孤单的。”
张榕走掉了。
今天续没有来。
我坐在家里没有事情做。
张榕明明就是找一个借口而已,我根本找不到影子。
影子永远只在它想出现的时候出现,想消失的时候消失。
下午的时候影子终于出现,柔顺地看着我。
我蹲下来,抱它去洗澡。
水弄湿一只猫的皮毛。
我看着影子,影子看着我。
我忽然感觉到影子的悲哀。
一只猫的瞳孔里传来的悲哀。
似乎有什么东西,它很想念,却失去了。
我被它感染,怔怔看着自己的手掌。
掌纹浅淡不可见。
我忽然在想,我有什么东西,很想念,却失去了呢?续的脸一点一点在眼前清晰起来。
空气里面浮华的都是他的气息。
我忽然觉得不对。
不是那么简单。
我以前和续的关系,不是同学那么简单。
自从续说他是我同学以后,我,张榕,包括续自己,都没有继续问下去过。
比如那是间什么小学,我从前的家庭如何等等。
对他人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在我们之间有一种默契。
有一种不去问,只顾眼前生活的堕落的默契。
但是现在我忽然变得正常起来。
好像在做梦的时候,跟着梦走,走了很久,忽然有所觉悟,知道自己在梦里。
而梦接下去的情节,就渺不可知。
我想知道续是不是我失落的东西。
他抱着我睡觉的时候,仿佛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影子久久站在水里,也不叫,只有打颤,尔后跳出来,在我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它跳走了,在我失魂落魄愣着没有管它的时候。
它会着凉。
但是我找不到它的下落。
我手里的干毛巾独孤而寂寞。
“影子,子子。”
我大叫。
它着凉以后,会死掉吧?心里面突然升起一个念头。
我捂住脸。
晚上,天不再发光,地却奢靡地绚亮。
我走了上街。
换掉睡衣,我在衣柜里拿了一条灰色的迷你裙,和一件黑色连帽的拉链毛衣。
街上弥漫着小吃的味道。
烟火有时候飘过来。
我停下来,从玫瑰色的钱包里拿出一百块,想买一瓶水喝。
天气懒惰,却沉闷。
我想我需要一瓶水。
所以我只是拿出一百块,想要买。
我不知道这样的行为触犯了虚空中的什么,但是下一刻我全身肌肉抽搐。
“不要钱。你是申雅纳吧?”
卖水的店主眯着眼睛看我。
“原来还住在这里吗?没有跌死?这瓶水送给你,你给我……给我摸一下吧。”
他直接伸手过来,到我的裙底。
我尖叫了一声。
空气破碎掉。
然后店主忽然向着人群大喊。
“喂,来看申雅纳,就是那个做鸡的申雅纳!”
人群围住我。
“就是那个做鸡然后去唱歌的申雅纳。”
人群像乌云下面的阴影。
我下意识地转身,想逃离。
但是乌云的触手如此多端。
胸脯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道捏得生疼。
路被堵住,不怀好意的眼光缩着我。
那么多人。
那么多触手。
暮色夜色,血一样腥膻。
我左右冲突,包钩在不知道哪里,于是我放手。
有人绊了我一下,有人扶我,却扶到了两腿之间。
有些是小流氓,有些是冷漠的路人,有些是好奇的看客。
气味,人的气味令我厌憎。
这个时候,我下意识地一回头。
回头能看见我的房间外面的那个阳台。
我看到了消失半天的影子。
影子站在阳台的边缘,向下看。
我觉得它在看着我,远远地,望着我。
我尖叫声如利剑。
然后我清清楚楚看到,影子,从阳台上跳了下来。
“让开,让开!”
充满力量的低沉声音。
续的手从很多触手当中探入进来,护着我,走。
我被半抱着,踉踉跄跄地走。
回头走。
“是不是想起来些什么?”
续快步摆脱那些人,边走边问我。
“续……”
我叫他名字。
“我是不是曾经爱过?”
续凝顿下来。
“你说什么?”
“我爱过你吗?”
我问。
眉心那里似乎有一道东西,慢慢窜下去,窜入心脏。
续的表情如梦似幻。
“不。没有。”
他说。
然后他拉住我,向楼上走。
可是我想到了跳楼自杀的那只猫。
我叫嚷着不知所云的语言,要求去看看影子。
续不理我,继续把我拖进老掉牙的电梯。
电梯门合上。
外面的世界刹那消失。
我怔怔看着续,忽然一口咬在他手上。
狠狠地。
续大叫了一声,然后给了我一个耳光。
我彻底安静下来,蜷坐到电梯的角落。
指示灯闪啊闪,忽然蓬的一声,冒出火花。
然后顶灯熄灭掉。
古董电梯悬停了下来。
我不知所措地抱紧自己的身体。
然后电梯里面的另外一个人俯视我,让我感觉到巨大的阴影,从黑暗中分离,又永不离开黑暗地,笼罩在我上面。
在我上面。
续压下来。
他在电梯里压着我,拉开我的毛衣拉链,然后撩起我的超短裙。
我忽然暴露了自己,把自己的禁忌全部暴露给了黑暗。
黑暗征服了我。
续咬我的乳头。
用手指插入我的下体。
我握着自己的脚踝,有一点点痛苦,却觉得安全。
续抱紧我,亲我的肚脐。
湿润的感觉沿着一条直线包裹身体。
我微微地发抖。
他忽然用力咬下去。
我死死忍住,不叫。
也不逃避。
柔顺地袒露出,我自己。
电梯灯闪了一下,又亮了。
续的短发堆在他前额,我痴痴地望着那头发,和头发遮不住的美丽容颜。
“续,我深深爱过你,是不是?”
(4)我们上楼,坐下来。
续给我倒了一杯水。
虽然这是我的家,但是他似乎比我更熟悉一切。
琐碎的物品,无辜的空间,暧昧的眼神。
“你知道妓女是什么吗?”
他问。
我茫然点头。
“你觉得妓女可以接受吗?”
“当然。”
“你会去做妓女吗?”
我看着续。
听见了他的问题,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记忆有一点的混乱。
我想道德,价值,这一类东西跟记忆交会的地方,定是一切困惑的根源。
“我可以做。但是,”我再三斟酌地说,
“我不想被人讨厌。……我不想被人排斥,被人骂,或者被人不尊重……就像刚才那样。”
续深深,深深地看着我。
“你以前是一个妓女。”
我啊了一声,没有太惊讶,却有一点点失望。
“我同人们做爱,对吗?”
“对。”
“但是,我不喜欢插入。续。”
我拉住他的手。
“我想,我做了一份我不喜欢的工作。”
“……是的。所以你曾经尝试去做歌手。但是,雅纳,人们的道德感与你不同。自己可以不伤害自己,但是‘他人即地狱’。这个世界很不幸地因为你曾经的工作而讨厌你了。然后你受伤,逃走。”
“我不是故意的。”
我目光安静地看着地面。
“你说的,我有点想起来了。但是我想知道,我是不是爱过你?你让我有这样的感觉。你叫我雅纳,而别人,都叫我ANA。我们是不是爱过彼此?”
“没有。”
续如一朵雕刻的花。
“没有。不要胡思乱想。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们经常在网路上聊天,所以我了解你的生活。”
“网路么?”
我怔怔看着电脑。
“那么,续,我想,我一定曾经暗恋过你,而你并不知道。”
我按着自己的胸口,
“不骗你。我的心有一点点疼。我知道。”
“ANA。”
续站在那里,眉头聚起密云。
“我想你应该更多地了解一点你的过去。”
他打开电脑,给我一些地址。
“然后再来讨论爱或者不爱的话题——ANA,你有男朋友。”
续讲完这些话,就很匆忙地转身而去。
他转身的速度,令我想起了“逃避”这个词汇。
他没有接受……是这个结果吗?我凭着失去记忆以后的记忆,没有理由地爱上了他。
他不能够没有理由地接受。
那么我必须找到我爱他的理由。
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直到早上九点多,张榕回来。
他匆匆冲了澡,睡在我旁边。
“那么早就醒了?”
“张榕,续是谁呢?”
“你以前的同学啊。想他了?”
“张榕,如果,我爱上了他……你会怎么样?”
“既然是如果,那么大概揣测一下:我会阻止你。你同他在一起不会开心的。我不想看到你受苦,后悔的样子。”
“受苦、后悔?”
我轻轻地说。
“为了什么呢?”
“从前也许是因为‘不得不’。但是现在,事情改变了。他的想法并不对……这样子不会有结果。ANA,听话好吗,不要再去想那个人。我会好好照顾你一辈子。”
我觉得诧异。
记忆中,以及残留的价值观中,张榕的反应并不应该如此。
一个男人,被他的女人,背叛,哪怕只是精神上背叛的时候,为什么可以这样镇定从容?
“难道……你不会觉得很愤怒吗。你可以打我。”
我哀哀如鸟鸣。
“我不打你。”
张榕笑了笑。
“我会对你很好很好,让你不再有别的想法的。睡觉吧,乖。”
他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
然后拥住我,很快入睡。
我慢慢,慢慢,也睡了过去。
“张榕也是一个妓女吧?”
我问续。
“他是妓男,不,男妓。”
续回答我。
“那间金碧辉煌,是一个现代的妓院。你们在里面工作,然后相识。“他为女人服务吗?”
“女人,以及男人。”
“我很喜欢他。他让我觉得安心。”
我在张榕上班的时间,小心翼翼地和续相处。
这好似一个三人行的奇妙游戏。
我们彼此晦涩谈话内容,尽力假装一切良好。
“你跟他在一起……也许会不错。”
“续,我也爱他。但是,和爱你的那种感觉,完全不同。”
“我叫你看的那些网上的新闻和讨论,你看了没有?”
“看了。他们议论一个叫做申雅纳的女子。很多人长篇大论,说我亵渎了一个时代的性欲。有些人则对我很好,盲目地信我是个女神,说我被人陷害。”
“那些大都是学生。你的票箱是这个城市的校园。敢不敢跟我去大学里走一走?”
“续……”
大学与我何干。
网上那些人,新闻里那些事,我看见了,都有淡淡的回忆,就好像一部前世看过的电影,情节轮廓尚在,唯一失落的,是那种身临其境的心情。
我不认为我真的经历过这些。
自己经历的事情,和看电影看来的事情,在记忆中,截然不同。
续强迫我化妆。
我不知道一个男人居然会对化妆如此精通。
他要我抹上鲜艳红唇,睫毛根根分明。
然后放弃那些超短裙,穿上细细窄窄的牛仔裤,平跟鞋子,衬衣纽扣敞开到第四粒,外面罩上宽大的毛衣。
他往我脖子里挂了一串暗紫色的链子,然后拿墨镜和皮草帽子给我。
我看起来好似一个明星。
我们下楼。
走路,去附近的华大分校区。
华大是国内最有文化气息的名校,哪怕愚钝如我也如雷贯耳它的大名。
大致上,我隐约记得,能够进入这个学校的,类似于古代考中了状元。
虽然是分校区,却也葱葱笼笼。
我无端端有些恐惧。
“续……我从没来过这种地方。”
如果有学生听见我的话语,估计会出离愤怒。
我把堂堂校园指称地宛然什么肮脏难言之地一般,语气中藏不住的厌恶和不屑。
是的。
对于另一个心中其实不是不向往,但是却毫无能力伸出指尖到达的空间,人们大都嗤之以鼻,来保护自己可怜的尊严。
我们从侧门慢慢走进去,一开始人很少。
然后渐渐地,撞上了一条不算密集,却源源不断的人流。
我看了看身后的建筑物,明白了那是一间食堂。
我们正在面对着朝食堂涌来的人流,逆流而上。
很多人盯着我看,我墨镜下面眼睛垂地,被续抓着手匀速向前走。
有女生被伙伴狂拍来看我,发出一声尖叫。
人流渐渐在我面前停滞下来。
我被包围住。
那天下午在集市买水的经历似乎又要重演,我害怕得簌簌发抖。
“申雅纳!”
有人喊出了我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我忍不住扭头,反抗似地拉着续想走。
回头也太迟,背后也涌上来无穷无尽的学生。
他们个个都很精神,女生不化妆,男生没有啤酒肚,很多很多都戴着眼镜。
他们看起来不是跟我同一个世界里的人。
我害怕。
“请问你是不是申雅纳小姐?”
一个大胆的男生走过来。
我身体僵硬,死死挂在续手臂上。
续替我答。
“她是。”
周围爆出一声欢呼。
还有一些女生的窃窃私语。
“申……申雅纳!”
男生兴奋之极,
“我是华大学生会主席李勇,同时也是你的忠实歌迷。欢迎你来华大!你的伤势还好吗?报道说你摔伤了脑部,有轻微脑震荡……后来我们歌迷会频繁联系华氏公司想联络你,却一直没有回音。”
又一个男生主动走过来。
“申小姐,您好。我是华大医学院的冯奇,我是脑外科方向的在读博士,我的导师是仁爱医院的主任医师陈嘉民教授。我愿意给您作身体检查……”
人群中一个热切的呼声打短高材生的表白。
“李勇,签名,要签名!”
那个男生的脸一下子红了。
好可爱。
一个女生被后面的姐妹们用力推出来。
“申雅纳,我们永远支持你。”
说完就飞一样地逃开。
续很冷静地抱住了我。
我有点崩溃的前兆。
“同学们,雅纳很感谢大家的厚爱。然而现在雅纳并没有完全恢复,她的脑部的确受伤了,致使她的记忆出了一点问题。本来想带她来这里看看有没有办法想起些什么,可是现在雅纳有点不舒服,大家能让一让,让她回去休息么?”
人群一阵惊呼。
“申雅纳,你是不是被人陷害的?照片上的不是你!一定不是你!”
有人让开路,有人振臂高呼。
“你是谁?”
有人拦住了亲密抱着我的续。
“我是她的亲戚,同时也是她的经纪人。”
续很冷静。
我们一寸一寸从人群中挤出来。
两只小鸟一样的女孩子飞在身边。
“我们是华大记者团的,申雅纳可以接受我们的专访吗?或者采访经纪人您也没关系。”
我脑子里面嗡嗡响。
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自己家中。
“华氏公司要是看到了今天的场面,一定会后悔至死。”
续含笑叼着烟,从十三楼看下去,下面仍有一些追踪而来的人在痴心仰望。
“开心么,雅纳?”
“开……开心?”
我嘴唇发紫。
“好可怕。太可怕了。我宁愿被人骂被人摸都不想这个样子。他们那样……那样那样看着我。”
“他们很纯洁啊。”
“就是因为纯洁啊……我受不了被他们这样看……我清楚知道我不是那个样子的。他们喜欢的根本不是我。我害怕被那样喜欢着……”
“因为你知道他们喜欢的东西你给不起。”
续弯下腰,用高挺的鼻子对着我的鼻尖。
“你害怕他们爱你越深,将来唾弃你越激烈,是不是?”
“我根本不需要爱啊。”
我眼眶中有泪。
“我不想被人爱。我只要去爱别人就可以。”
“为什么?——为什么?”
我说不出来。
“因为你觉得,你不配?”
我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那样舒服。
“……对。因为我不配。”
不配被爱。
不配相拥。
张榕冲了进来。
看见了续。
我忽然开始哭。
耳膜被什么东西堵了起来。
我听不见这个世界。
我只看见张榕愤怒地一拳打在了续脸上。
续回击。
两个人开始打架,同时吵了些什么,我听不太清楚。
世界像个隔膜。
我封闭在自己的泡泡里。
我是最无能最矫情的那种女人了吧,我想。
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好。
我慢慢赤足爬到了沙发上,蜷缩起来。
然后我看到张榕看了我一眼。
他占了上风,他正死死压着续。
续的脸孔因为生气而扭曲,却仍然美艳惊人。
忽然,张榕吻了下去。
张榕吻了续。
续张大眼睛,像条江河里误入大海的鱼。
我抱着自己的膝盖,听不太清楚什么声音,静默地看着张榕纠缠地吻着续。
续。
续。
张榕的嘴在动。
他在叫续。
“张续,张续。”
远处飘拂来的声音。
他们两个当着我,紧紧拥抱在一起。
张榕凑在续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
续开始狂暴地挣扎。
然后张榕撕开了续的衣服。
漂亮的,没有生气的皮肤。
我看见张榕不停摸续的下体。
然后探入了不知道哪里,换来续的狂暴的一脚,踢在张榕心窝。
续发疯一样反压上去。
他咬他。
我看不下去,于是默默地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世界嗡嗡吵着,我觉得很安静。
我走到窗户旁边,下面的人们既清晰,又渺小。
我一点一点想起来,续,是张续。
我爱的张续。
我也想起来,那张照片,那张我在路灯下打野炮的轰动照片,实际上是张续所拍摄。
那样的角度,那样的私密,本不可能是路人偶得。
张续的头发是我剪的。
张续曾经打我。
我甚至想起来在决赛时候,是张续令我放弃。
我找遍演播室,他像一个幻觉一样消失,又在我把全世界指认为幻觉的时候,突兀出现。
打开窗子,清新的风让我觉得好了一点。
风吹进我的耳朵,短暂地贯通它们。
我比划了一下。
窗子跟我差不多高。
我站在床上,便整个人嵌在了窗框中。
玻璃在一边,空气在另一边。
凉的窗台,冰镇我的脚心。
外面是凉的,里面还是凉的。
我站在窗台上,赤足,脚趾甲上是残留的红色指甲油。
我穿着宽大的毛衣,和窄窄的牛仔裤。
头发被风吹在了脸上。
我的视力很好,很远地方都能看得清楚明晰。
我有点累,我想跪下来下休息。
窗框很硌。
膝盖的宽度,小腿的长度,远远超过了窗台所能承载的范围。
我看旁边,是阳台,再旁边,是邻居的阳台。
对,我连吴恩宝也想了起来。
那个贱人结婚去了,逍遥如此。
微微地笑。
我将身体贴向腿。
重心一点一点前倾。
终于血气涌入脑。
我掉了下去。
或者,不知道这个样子,这个姿态,是否能算是,我跳了下去。
眩晕。
生死没有向预期一样袭来。
我觉得我神智从未如此清明。
整个世界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申雅纳。”
混沌中有人叫我。
“嗯。”
我用力看,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你能看见我吗?”
“看不见,但是能听到。”
我温顺回答。
“你知道之前所发生的一切吗?”
“我只知道属于我的一些碎片。我只能够看到世界向我呈现的那一面,而已。”
“张续为你,去做了变性手术。”
“可以料到。”
“她第一天去金碧辉煌,就遇见了环球生科所的一个项目负责人,他们手里有一个实验,要试图令得变性人拥有生育能力。张续自愿接受实验,被他们带走了一年。”
“原来如此……好传奇。”
“但是实验失败了。张续能够勃起,但是仍然没有办法射精。于是他被遣返回来,刚好来得及看见你上台唱歌。”
“……我记得。”
“然后他提供了那张照片给媒体,令你失去一切。”
我甜甜笑。
“证明他爱我。”
“但是后来,他反而和张榕相爱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我大概能够抓住一些,却又表达无力。
“你告诉我。”
“张榕一开始就知道了他的身份。他去警告张续不许对你怎样,然后被他的美丽吸引,强奸了他。”
“强……奸。”
我苦笑。
“后来张续用迷药,反过来强奸了张榕。在你一个人呆在家里的时候,发生了这些事。”
张续想要变成一个男人,去征服男人。
我想起来,他一直都是如此。
他原本就是一个性倒错,加上同性恋。
我是一个无用的人。
在故事里面无用的角色。
正戏在他们之间蜿蜒。
我只是一个哭哭啼啼,多事多扰的配角。
他们彼此为我而嫉妒。
我是药引,引出洪水一样的爱恋。
那么,我的爱恋呢?
“你是谁?”
我伸手,摸向那一片水汽。
“我是张榕的老师。”
爽朗的男人声音。
“你可以把我理解成为——神,或者命运。”
我不明白什么是命运。
但是我隐约知道自己的难得的安详拜他所赐。
我眷恋这种冷清的潇洒。
“不要走。”
“我不会走。我欠你一个愿望。”
“一个愿望?”
“我救你,是因为我会给你一个愿望。在我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都可以做到。你想要什么呢?念大学?重新来一遍你的人生?挽回你父母的死亡?或者,钱,名利,美貌,青春?”
“我想要……”
我忽然迷糊起来。
“想要……”
想要……“请让我也遇见那个生科所的研究员。请让他也带我去参加这个实验。”
我说出来一个具有我一贯风格的愿望。
一点也不彻底。
任性而无用的愿望。
永远都是如此,我永远都不知道应该如何用理智来判断一件事情,心中只有此时此刻的冲动。
我要去做张续做过的事情。
和她一样,成为一个男人。
然后和她生生世世在一起。
绑在一起,烙在一起,黏在一起,死在一起。
我是一个变态的恋爱者。
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忘记了这场梦。
“小姐,有什么想不通呢,要选择跳楼?”
医生的眼镜片有点厚。
“幸好你被晾衣架挂住,没有生命危险。但是,你的乳房被衣架上的铁钩刺穿,我们已经替你切除。”
有点疼,又不太疼。
我还动不了。
“小姐,我们有一个实验计划,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作我们的志愿者。我是国家生物科技研究所的项目负责人。这项实验如果成功,你将获得一份长达二十年的高薪工作合同。如果万一失败,对你来说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害处,我们还会一次性给你十万元的补偿金。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
医生镜片后面,眼神灼灼。
我一惊。
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哪里来的力量,推着我点头。
命运一重一重向我袭来,我尽力用手拨开它。
它牙齿森冷,却舌头软弱。
十天以后,是我启程的日子。
我在走一年前张续走过的路。
走之前,我忽然很想看看,现在张续和张榕在做些什么。
于是我向那位异想天开的研究员说。
研究员安排他的手下陪我过去。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这个城市里竟然隐藏着如此之多的秘密。
人们的眼睛只能够看见他们视力所及的一部分。
而月球的背面永远神秘,永远难以征服。
我站在离开自己公寓八公里远的地方,看着眼前澎湃起伏的高楼,然后一架奇妙的望远镜竟然使我如同站在那套房间的阳台上一样。
清晰,非常清晰。
“这是卫星定位望远系统。”
旁边的人解释。
我不懂,也没兴趣搞懂。
我是身体的专家,机械的白痴。
我看着画面。
张榕和张续都在。
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
他们站在沙发上,正在向着我的方向望过来,我惊诧地以为我正和他们面面相觑。
张榕站在张续后面,抱着他。
他们向下看,然后向远处看,然后说话。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悼念我或者缅怀我。
他们看彼此的眼神里有火苗熊熊,一种一生也不会放过你的情愫横生。
他们说了一些什么,然后忽然激烈起来。
张续一个耳光打过去,张榕捉住他的手。
张续把另一只手伸入张榕的裤内。
两个人呻吟起来,在阳台上。
日头斜斜照着他们。
然后张榕变得软弱,心甘情愿的放弃抵抗,脱下自己内裤,双手撑在阳台栏杆上,弯下了腰。
张续艳丽地笑,性感地笑,狂放地笑。
他解开自己的拉链,站在张榕的身后,开始动作起来。
他终于可以用自己的器官来征服男人。
他终于做到了,把欺负过他,践踏过他,玩弄过他的性别踩在脚下。
哪怕他并无快感也好,从前拿着工具的他,还不也是一样。
身体的幸福是难以令他这样的人满足的吧,心理的幸福,征服的快感,才是他梦寐以求。
而我,提供不了任何挑战。
我只是一个会哭会闹会撒娇的小女人。
安全感奇缺,自卑感严重,对人生的态度既无智慧也无勇气。
我是任何人的包袱。
张续,张榕,我只会呆在那里等待他们的救赎。
而他们却能取悦彼此。
我以为自己是华丽舞台上的女主角。
其实却是惹人厌憎的女反派。
……为什么人总是会遇见自己最最害怕的事情。
我不想要被人讨厌。
却还是给身边的人平添了许多麻烦。
张榕忽然又忽然地抬起了头。
他像一匹年轻的骏马,有些惊讶地望着远处某一个地方,望进了我的眼睛里。
我吓得一退。
“他看见我了!”
“小姐,这不可能。”
但是我仍然觉得他看见我了。
接近的距离,锐利的对视,他鼻尖上密密的汗珠和我眼眶里惊疑的审视,如此真切,触手可及。
他真的看见我了。
我小心翼翼再向镜头内看去。
消失了?阳台上忽然已经没有人。
我急速转动,看见张榕和张续回到了房间里,墙壁诡曲的角度遮住了他们的脸庞,我只能看见平放的脚,肢体舒展纠缠。
他们没有什么激烈的动作。
是在耳边说什么话么?我忽然觉得胸膛处灼痛得令我难以忍受。
我哭叫一声,蹲了下来。
双手掩住曾经是乳头,现在被包裹得如木乃伊之处,我低头看见血丝渗了出来。
我再也不能和谁乳房贴着乳房做爱了。
再也不能了。
好痛,皮肤上仿佛有酸涩的溶液在燃烧。
烧得我眼前一片昏黑,千万片瓦砾硌在某条血管凝结之处,过不去。
“天,你可不能在伤口愈合之前动情。”
工作人员把我搀扶起来。
我昏花的双眼掠过窗台的清冷。
不通过什么机械什么望远,我见到这栋八公里外的楼台下面,竟然有一只很眼熟的猫。
上半身是黑色,下半身是白色,非常非常夸张的猫。
它将黑色的一半藏在阴影里,而将白色的一半放进太阳的领域。
路人来来回回,看不见这只将自己掩藏成影子的猫。
我却看得清清楚楚。
“‘子子’……”
我叫它,微弱的声音。
它抬起头喵喵叫,一双眼睛里放出可怖的绿芒。
二十天以后,我已经离开了这片大陆,远越重洋。
一个学习成绩那么差劲的小姑娘,竟然在这二十天时间里面,学懂了大部分英文,可以跟来自美国当地的医师交流。
我现在才知道为何张续要声称她曾在美国留学。
当然,主导的施术者仍是我的同胞,他们详尽分析一张计划书给我听。
原来变性不只是在光秃秃的身上造出小鸡鸡那么简单,还有很多体内的手术,甚至还有一些脑科领域内的治疗,要改变一些激素什么的,就算是母语,我也只能听懂个五六成而已。
还有一些微创的头面部手术,以及一系列的心理辅导。
心里辅导的第一关就是剃发。
很多手术会要求病人剃光身上的毛发。
但是这里要求我可以“接受”,并且“喜欢”自己的光头形象。
我苦笑。
没有了毛发的我很丑。
我不是张续那样的美人,任何造型都难掩五官的光彩。
我从小就是一个需要打扮来提升自己的女孩子。
我的长发为我加了不少分。
事实上,我认为任何一个五官正常体重匀称的女人剪我这样的发型都不会丑,密密的刘海,柔顺的黑发。
张续管这种发型叫“美女头”,意思是任何人剪这个头发都会变成美女。
我给她看我小时候的照片,没有剪美女头,扎着辫子光着脑门,傻乎乎的不可爱。
现在要回到那个不可爱的时代。
“你要学会习惯。以后你都要剪很短的发型,因为你本身并不是很像男孩子,所以更要雷厉风行。”
我只得用力接受自己的平庸。
平庸的样子,平庸的心。
“能否给我作彻底的整容手术呢?彻底改变我。把我变成另外一个人。”
“什么样的人?”
我要求了一本娱乐杂志,然后指着我认识的好几个男明星。
“像他,像他,像他们……比他们更帅,更英俊。”
医师端详我的脸部骨骼。
“很难……你不够立体。除非做大量的磨骨手术。”
他接过来我的杂志。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你可以达到。”
“好。”
我一口应承。
他们全部都是上帝眷顾的骄儿,像哪一个,都足够在日常生活中令人尖叫惊艳。
“他们的混合……要比他们都美丽。”
“我尽力而为。”
“还有还有。”
我任性无比。
“我要长高,可以么?作为一个男人,我的身高太矮了。”
“你准备好接受痛苦的话,我可以让你有170-172公分。”
我当时以为我已经准备好接受痛苦了。
然后在三个月的手术期完成以后,我痛哭流涕,在地上打滚,求他们减缓我的疼痛。
很庆幸,张续本来就是个高挑美人,不用受这样的折磨。
胸口已经不再痛,拆了线,我看到了一大片不自然,没有光泽的皮肤;我必须常常去晒太阳灯,将自己全身的肤色调整至相同。
全麻手术没有给我了解自己身体的机会,但是刀口收缩的,一跳一跳的踊跃痛感让我看着托盘里那个器官也无暇哀悼。
医生说,这就是我的子宫。
我再也不可能生小孩。
再也不会怀孕。
我茫然看着,试图找那一次的刮痕。
曾经有一个生命在里面,被我杀死。
我延请白衣人拿着铁钩,一点一点把它变成肉泥掉落下来。
我害人害己。
我流那么多血实在不足以偿还。
现在,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开心吗?开心吗?厌憎自己作为女人的软弱吗?我没有子宫了。
也没有卵巢。
有一天醒过来,我拥有了男性生殖器。
很痛苦。
伤口好了,还要刻意去破开它。
每逢双周的周六,我要去一个房间,脱下护膝,将一颗长在骨里的钢钉生生地拧开三到五圈。
然后整个身体似乎被撑裂一样的疼。
我抓自己短如秋草的头发,发出野兽一样的嚎叫声。
然后在我还没完全恢复的时候,又会有一些实验要做。
胸脯巨大的女郎穿着性感比基尼,在我面前跳舞,然后扯开底裤呈现在我面前。
我曾经是个女人,却从没有这么仔细地看女人的器官。
我觉得那里其实不漂亮,很丑陋,像是一个肉茧,裂了一条缝。
随时随地,可能有什么异形钻出来,只是,我一点也不想钻进去。
长在我身上的阳具不会硬。
美女替我口交,我才勉强勃起。
我的身体,我的脑,则感觉不到什么变化。
阳具似乎是一个独立的东西,瞎的,聋的,在我腿间。
他们的实验又一次失败了。
张续不能射精。
我则连勃起,也困难。
我们身体里埋藏的精囊,在沉睡。
最后一步是整容手术。
在身上其他疤痕已经收口之后,我扯脱了自己的脸皮。
彻底的。
也很痛。
麻痒得让人想要一个痛快。
甚至,因为手术的副作用,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发不出声音。
脸被改变了。
我在梦中常常惊醒,在梦中的我,每次都有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我害怕。
我很想念所有人,想念张续,想念张榕,甚至想念我杀千刀的继母,想念无情抛下我去天堂里快乐抽插的父母。
生死漫漫然,如一张大网,网罗我,在我面前直立。
我害怕到高呼,呼喊不出一点声音。
拆线的那一天,我对着镜子,茫然看了很久。
美丽如一个眩目的光晕,笼着我。
我是一个,稍微,稍微有一点,阴柔的,英俊男人。
五官的组合没有我想象中协调。
但是已经足够,比张榕帅,比张续美。
我摸自己脸庞的手指,颤抖到像在摸一个鬼。
我甚至拥有了喉结。
我一开口,嘶哑而带着气声的嗓音,保持着原来的语调,却像男人一样偏向暗哑。
如果说,变性手术失败了,那么,整容手术,得到了巨大的成功。
而心理辅导,则在成功与失败之间摇摆。
我的心理辅导医师评价说,他们把我从严重的自杀倾向中救了回来。
但是在性别认同方面,他们无能为力。
他们的目的是将一个女性改造成一个男性异性恋,但是现在,我仍旧是一个女性的心理,仍旧是个同性恋。
“也不错,至少仍然会去爱女人。”
不。
我会去爱男人。
我会把自己变成一个女性的异性恋。
因为张续现在是男人。
我会去和张续同性恋,而心中把自己当成一个彻底的女子。
男人相,为他改。
女人心,为自己留。
“上次那个实验者才奇怪,他从一个女性同性恋被变成了男性同性恋。”
他们窃窃私语,用英文谈论。
我听得很清楚,然后甜蜜地笑。
心理辅导告一段落之后,我去拆了腿骨中那两枚令我痛不欲生的钢钉。
疼痛一旦过去,在思忆中的颜色就立即褪淡。
我看着自己的双腿在视觉上如此纤长,心中雀跃。
而早六七个月也曾痛到我发抖的骨盆也如愿变窄,除了臀部的肉仍然有些丰满,其余的地方已经与一个标准帅男无异。
而上身……肩膀不够宽阔是我心中永远地遗憾。
但是曲线仍然变得硬朗许多,我挺直腰,微收下巴,炯炯看住自己,把这个自己的影像映刻在脑海中,永远也不忘记。
这个身体,将成为张续的美餐,张续一生的猎物。
伸出手指,当着医生和心理医生的面,我做了一件疯狂的事。
我将自己的手指插入了自己的肛门。
然后大笑着去穿上漂亮的名牌男装,拿着机票和十万块的存款,大踏步地出门而去。
肛门似乎变紧了。
手指令它涩涩地痛。
我想象被张续插入。
想象得心潮起伏,热血澎湃。
我觉得全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忽然一种奇妙的感觉刺激进我的神经中枢。
飞机上的我,勃起了。
旁边的女客尴尬地看了一眼我隆起的裤裆,羞涩地低下了头。
是因为我英俊的脸吧。
我微喘,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具身体的抗诉和需求。
然后我的人生经验慢慢从云外飞回来。
我道声抱歉,越过那名女客,去了厕所。
不是我的鸡巴却和我连成了一体。
我伸手握住它。
我慢慢开始给自己打手枪。
从给别人打,到给自己打,畅快的感觉忽然让我对以前的客人升起同情和理解之心。
感觉着自己的欲望,调整节奏和速度。
很快……非常快,我就有了一种冲刺的感觉。
接下来的事情吓坏了我。
我……我射精了!在医院里无论注射还是口交都无法令我勃起,现在,被插入后庭的想象,竟然,令我,勃起,进而射精了!我是一个男同性恋。
我笑得如沐春风。
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男同性恋。
擦干净自己,我走出来,优雅地回到座位。
然后发现面前的案板上放了一块糖果。
旁边的女客不好意思地作了一个请我吃的动作。
我有点奇怪地打开,发现糖纸背面写了一个电话号码。
呵。
我望向舷窗。
蓝天白云里映出我那张英俊的脸。
(5)回到这座城市。
回到这些霓虹里,回到这样的夜色里。
我穿着黑色衬衣和宽松的牛仔裤,短发凌乱。
我的样子带着疲惫风尘,却也有凛然神态。
多么像一年前我在台上看见的那个张续。
没什么可急的。
我很容易就租下了自己家隔壁的房子。
吴恩宝半年前退了租,房东抬高一倍价钱,结果空置至今。
仿佛天生为我预留的。
我住在了张榕和张续的隔壁。
我忽然有点好奇。
张榕一定继续在金碧辉煌上班。
那么张续现在在做什么呢?他也出去卖么?我不认为以他的性格可以忍受。
不过若真如此,也算好玩。
曾经住过一对同性恋妓女的地方,现在住了一对同性恋妓男。
对面的门有些响动。
我凑在自己门前的猫眼里看。
猫眼把世人变得遥远,我用力在一片昏暗的楼道里分辨来人的背影。
是张榕,不是张续。
他自己拿出钥匙开了门,然后向着门里面某个地方打招呼。
张续。
我的血液沸腾起来。
门里面那个是张续。
张续。
我回来了。
现在的我跟你一样高。
拥有你会想要征服的面孔。
张续,怎样能重新认识你呢?我遏止住自己去敲门的冲动。
但是没有能遏止住自己另一种冲动。
下午两点。
所以鸡鸭必定熟睡的时间。
我穿着和这栋楼外墙颜色相近的灰色运动衣,站在自己家阳台上,假装看风景。
终于有那么半分钟的时间,楼下没有什么行人,也暂时没有车辆对着我的方向开过来。
我迅速跳上阳台护栏,然后轻轻跃到了对面。
这点距离对长高了六七公分的我来说,已无惊惧。
更何况,我心中有满满的欲望和勇气。
我落在张续家的阳台上,轻轻地,没有弄出一点声响。
很好,他们都不在房间里。
我轻手轻脚打开卧室的门,闪了进去。
还是那张床。
甚至还是那套床单。
一切都没有变动,没有迁移,仿佛我只离开了一个昼夜。
连床头我和张续的合影也依然在,上面蒙了一层薄薄的灰。
卧室和客厅之间的门只是虚掩,我坐在床上,很容易地看着张榕和张续互相搂抱着,在沙发上睡得很熟,很甜美。
沙发上有枕头,有被子。
我眼眶一酸。
张续从前就很喜欢睡沙发,一边看碟一边睡觉。
我觉得这样不好,影响睡眠质量,每次都拉她进房间在床上睡。
但是一被她抓到机会,她仍然还是喜欢在沙发周围活动。
有时候我们两个猜拳,输了的洗碗,赢了的选择沙发还是床。
有时候相反,赢了的洗碗,输了的选择。
现在,她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待在沙发上,做爱,睡觉。
地上一团一团的纸巾,明显就是做爱的痕迹。
两个女人在一起并不会产生大量的液体,但是两个男人会。
他们大概都是豪情一派,不喜欢事后冲洗。
我甚至可以看见张榕的真丝睡袍里面那半软不软的阳具侧影。
而张续就藏在毯子里面,只有锁骨露出来。
我大着胆子推门,门发出吱的响声。
张续翻了个身,没有醒。
我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他们两人呼吸均匀,睡容甜美。
而我的心跳激烈,快要离开体腔。
我走到洗手间那里,从半开着的门走进去,看见翻着盖子的马桶。
没有女人的家庭里,马桶盖子总是翻起来,免得被水流溅到。
这就跟没有男人的家庭刚好相反。
我在马桶里留下了我的液体。
站在马桶前面,扶着生殖器,排泄。
果然有雄心壮志一爽到底。
男人的感觉,这就是男人的感觉。
站着尿尿,不用蹲着,不用坐着。
水声仍然没有将他们吵醒,我甚至拉了冲水掣,哗哗的声音吓了我自己一跳。
然后我迅速地开门,逃了出去。
站在楼道里,我有点惊魂未定,努力控制自己镇定,镇定下来。
然后敲门。
半分钟以后,门开了。
张榕半裸的身子探出来。
“……你是?”
“你好。我是今天搬来的房客。”
我微笑着伸出手。
“以后就是邻居了,要多多照顾。那个,很不好意思,我第一天就忘记带钥匙出门。不知道这边的阳台好不好爬?”
“哦,可以的。”
张榕放心一笑。
“怎么称呼?”
“我叫察言。”
察纳雅言。
这是我的死鬼老爸给我取名字的典故。
一个妓女,拥有一个有典故的名字。
实在是浪费。
唯一的用途也许只有今日这个同题化名的诞生而已。
刚才偷溜出来的房间,我光明正大地再走进去。
张续懒懒地靠在沙发上,向我点了点头以示招呼。
他仍然很美丽,在我花了那么多痛苦和时间所得到的皮囊面前,他一点也不曾逊色,一点也不曾黯淡。
他做男人和做女人一样,艳,而烈。
像冰雪里的伏特加,或酷暑里的薄荷酒。
“我叫张续,”他从半条被单里伸出手来,却不与我相握,只是暧昧地拂了一下我的手指。
“他是我弟弟张榕。”
弟弟。
是男同性恋之间通行的称呼吧。
张续。
张榕。
真的很似一母同胞。
我站在这两个人之间,感觉他们之间的这些日子的流淌。
一种暖暖的气息包裹住我。
我忍不住温暖的笑,笑得非常非常温柔。
“你们的房间虽然比我小,但是朝向更好。”
我假装四处看。
“哎,厨房却不如我那边宽敞。你们不常开伙?”
灶台上有薄灰,没有油烟渍。
——他们两个都不会做饭,我清楚得很。
“你会做饭?”
张榕的眼睛亮晶晶地看住我。
申雅纳也不会。
但是察言会。
因为我会去学。
我笑得愈发开心。
“过几天我买齐用具,煲汤请你们过来喝吧。”
“好啊好啊。”
连张续也热情起来。
“我们有一些东西,可以送给你的。以后大家是朋友,互相关照啊。”
送给我?我翘起嘴角。
果然不出我的意料。
他们从顶端的柜子里拿出来的是当年的申雅纳某次心血来潮买的一套铝制锅子。
当时我爱死那套锅上的水晶把手,还有锅铲上的镂空花纹。
一套三个锅子两个铲子,花掉三千元,也算是任性肆意一时。
后来还为它们专门去买了三本菜谱,终于在煮了两次牛奶煎了数个鸡蛋之后束之高阁。
终于,今日,它们回到我的手中。
我不会再那么懒惰了。
早知道失去得那么惨痛,我无论如何也会精研厨艺,做个好好的贤妻良母,让张续能够得到华衣美馔,幸福而满足,永不与我分离。
告辞回来,天色渐渐地暗下来。
门外有声响,他们两个应该出去了。
黄昏,属于卖身人群的时刻刚刚开始,夜像是一朵即将绽开的花朵,花心跳跃吐露。
我在阳台上看到张榕穿着半透明的衬衫走出去。
他并不算是太美丽或者妖艳的男人。
他只是个帅气的年轻人而已,有个往前伸出来的大下巴和可爱亲切的眼神。
我难以想象他是如何去强暴了美丽的张续。
也难以想象张续又是如何强暴他。
他骨子里是个很正常很正常的男孩子,有一点点属于城市的阴柔,随缘,善意,仗义,又有点任性。
我忽然明白张续为何喜欢他,爱他。
他身上那种属于正常生活的气息,那种健壮的,阳刚的,可爱的,潇洒的气息,是我所不能有。
我尽力假装自己过得平淡如常,却仍然被妓女的身份逼入了死角。
张续不愿,她试过带我出来。
但是我一直在毁灭。
不反抗,割了手腕,假扮圣洁,这样那样地,毁灭着。
现在,仍然,难以停止地,上瘾一样,毁灭着。
我自私,而残忍。
黄昏的色彩下面,张续追了出来,然后他们一起走向车站。
我好奇难己,难道张续也还在重操旧业?我飞快地套上鞋子,悄悄跟了出去。
腿被生生拉长之后,脚码大了一号,现在我穿38号的鞋,算是男人中的窄小。
但是我很喜欢,因为张续也是这个尺码。
以前我常常穿她的鞋子,有时候因为太大而走路不稳,扭伤脚踝。
我想以后不会。
可能到老的时候,我腿里的钢筋会令我患可怕的风湿,下肢瘫痪,脚码重新缩回37。
但是这些事实遥远到可以完全忽略。
我没有赶上张榕张续的那辆车。
我坐在下一辆车上,难以避免自己想起第一次坐车去金碧辉煌寻找张续的时光。
这个时刻的车总是很空,很慢,悠悠地开,一边开,一边天就黑了。
秋天的叶子被风吹起来,扑满在车的前玻璃上。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三米之内都没有第二个人。
司机是个大胡子,神色寂寥,一言不发。
最后一排坐着一对情侣,卿卿我我地恍如无人。
我有种奇怪的错觉,仿佛自己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和空气一样寂寞。
车子停在一个红灯口的时候,我抬起头,看窗外。
有一颗星星亮起来。
在这个工业尘雾弥漫的城市里面,星星似钻石一样珍贵,偶尔得之,光彩四散。
而月亮不知道被哪一栋高楼所挡住,我扭动脖子,遍寻不着。
霓虹的气息在车子开动的一刻强悍地闯入。
我们已经横穿在城市的主商业干道上。
亮晶晶的人造建筑们奇形怪状,可爱依偎。
再过三个路口就是金碧辉煌所在的那条街区。
街上女孩子穿着毛茸茸的靴子和渔网袜,扭着臀部走过。
我忽然庆幸自己,以及张续都不是习惯这样走路的女子。
虽然扭动腰臀是吸引男人的很好方式,跟舔嘴唇一样,用裸露在外的性去暗示藏在室内的性,可以轻易撩拨得人情火涌动。
在金碧辉煌的门口我徘徊了一会,才踏入其中。
一年不见,装修没有变化,却显得有点旧了。
光线的华丽折射不再令人眼晕,记忆中的庞大似乎也缩水不少。
“……好像以前的申雅纳那样,就太不值得了……”
我吓了一跳。
怎么会在这里听到这个名字?一百八十度转身,看到一个熟人。
秋陵,那个抓我去玩什么该死的歌星游戏的家伙。
他一点也没有变,还是和一群圈中人一起,打扮得时尚而怪异地,向着KTV走过去。
他扫过我一眼,又扫向他方。
我心情很好地微笑。
现在,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
我占了优势——虽然这优势好像没什么用。
我转身走向张榕服务的那家酒吧。
声色迷眼。
我坐下来,要了一杯低度鸡尾酒。
时间还早,人不多。
调酒师笨拙地转动瓶子罐子。
四周围看不到熟悉的人,张榕没有再像初次邂逅那样突如其来地出现。
喝了大半杯酒,终于有生意找上门来。
我猛然醒觉,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年轻男人来到这种地方消费,对于色情服务行业来说是颇为扑朔迷离的考验。
要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是一号,还是零号?最后他们作出了他们的判断。
走到我面前的是男公关,两名。
一个个头高,一个个头矮。
“HELLO,第一次来我们这里吗?”
矮个子先打招呼。
“我是这里的兼职公关经理,我叫MIKE。”
“你好。”
我矜持地伸手和他相握。
“还满意吗?环境,服务什么的。我们尽量让每一个客人得到最舒心的服务。”
我笑了笑。
“很不错。”
“对了,我白天在楼上新开的健身俱乐部当健身教练,如果不太忙的话可以过来看看。”
MIKE递上名片。
“你太瘦了。”
他终于暧昧地蹭了我一下。
我轻轻咬住下唇,比他更魅惑。
“瘦没有关系,身体好就可以……这位呢?你朋友吗?”
我转向高个子。
“啊,他是新来的见习公关小沈。”
MIKE有点酸溜溜地,
“他是刚刚退役的篮球运动员,很高吧?”
小沈很羞涩地,半伸半缩同我握手。
“呵呵,篮球运动员,还有健身教练,难怪你们身材都那么好。”
我频频抛出没有焦点的媚眼飞散。
“虽然都是肌肉型,不过是不同模式练出来的。不知道先生你比较喜欢哪一种呢?”
哦,菜有两色,叫我选择。
“我都喜欢。”
我说。
两个人吃了一惊。
“先生怎么称呼?”
“察言。”
我大胆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两个的肚皮。
“察先生平时锻炼的时候,喜欢主动点,还是被动点呢?”
健身教练再探我的底细。
我闭着眼睛,将鸡尾酒喝空,为自己壮胆。
“我比较喜欢别人主导,我只要接受就可以。”
说得很清楚明白了。
高个子松了一口气似的。
然后健身教练开始跟我谈论我身上的DIORHOMME西装,来摸我的钱包深浅。
终于明白我有足够金钱认真同时带他们两个出场之后,便也不再遮遮掩掩,直接警告。
“察先生,你确定要我们两个一齐?你的身体比较瘦弱……”
“我不仅喜欢你们两个一道,还喜欢玩点游戏。”
我一副春心荡漾的模样。
然后充冤大头跟随他们的提议上楼开房。
想起当初张榕嗤之以鼻这里的房价,带我去喝几块钱一杯的咖啡。
恍如隔世。
跟着两位猛男走出去之前的一刹那,我回头。
张榕正从里面走出来。
他拿着手机,一边抽烟,一边低低地讲电话。
酒保同他挥挥手,他不耐烦的点下头。
然后有个女客向他走了过去。
他没有看到我。
我也快走几步,假装没有看到他。
耳边忽然传来猫的叫声,我甩甩头。
房间里播放着八十年代的港台音乐。
竖琴和吉他低低吟唱,我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煽情,还是催情呢?但是旋律的美感无法否认,健身教练轻轻跟着哼起来。
我躺在床上,舒服的被子柔软得好似一个沙漠。
“来吧。”
我渴望着,哪怕我不知道我在渴望什么。
我想我是一个受虐狂,以打乱幸福的步骤为毕生目标。
也许,没有所想的那么严重,我只是在做一个尝试?健身教练开始舔我。
从人造的阴囊向上,再从人造的阴囊向下。
我的会阴原本很短,所以阴囊就做得很大,会阴那处有些敏感,然后再降落下去,就是他将舌头探入的那处。
作为男人的申雅纳身上唯一保留的,穴。
我不知道是痛苦还是快乐,我叫了起来。
退役运动员沉浸在这种奢靡的气氛当中。
他趴下来,压着我的身子,然后和我舌吻。
我忽然想起来从前跟张续讨论的,关于男人还是女人更爱舌吻的话题。
大部分女人对吻并不敏感。
但是男人可以通过一次深吻而轻易勃起。
所以男人下意识地在强化吻的意义,而女人逐渐也以为自己的冷淡乃是畸异。
现在的我,对吻,依然,不敏感。
而那个运动员却勃起了。
然后健身教练扶着我,指导运动员插入了我。
我有分泌一点点液体,跟从前阴道分泌的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加上口水,加上保险套外面的那层润滑油,基本可以应付过来。
我张开双脚,扭动腰,然后再将脚换入他的脚之间。
猛烈的感觉令他赶紧退了出去,红了一张年轻的脸。
鸭子那么快泄身是要受到鄙视的。
但是我是鸡。
我也有无数令男人尽快发射的秘法和经验。
换教练跟我做。
他们很快理解为什么我要两个。
两个我都能尽情享受。
我将他们含情吞吐,口眼迷离。
他们逐渐把我当作对手,来一招一式,谨慎回旋。
三个小时以后我们终于结束这场迷乱。
我下意识地去肩膀后面拨我的头发,才恍然长发已经剪短。
两个职业道德良好的鸭子伺候我沐浴,为我擦洗背脊,我舒服地呻吟出声。
“察,你真棒。”
高个子说。
“你要是出来做零号,没人比得上你。”
“怎么跟客人说话的?”
矮个子跳起来打他的头。
我笑一笑。
做完爱,再回到酒吧,已经看不到张榕。
可是我偶然地看见了张续。
不是真人,是酒吧里的闭路电视;好像在转播什么表演,是了,是金碧辉煌的主舞台。
舞台上有蓝色烟。
张续在那台上唱歌。
唱歌。
我忽然心脏绞痛。
他唱我曾经最喜欢的暗涌。
他唱得比我沙哑,音质没我动听,却满含情味,叫人断肠。
他就在舞台中央,隔着一大片亮晶晶的水,闭着眼睛,不看舞台下方。
“他是去年来的歌手,非常红。无数人想他出来做,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爱死他。但是他不肯,只跟他看得上眼的人搞419。真是佩服死他。”
健身教练还伴在我身边,殷勤向我介绍。
张续。
我唇上微笑颤抖。
果然是骄傲的张续会做的事情。
“对了,最近有个唱歌比赛,就是去年那个轰动一时的平民选秀的第二届。他也有参加预选,已经有了一小批小姑娘粉丝呢。”
哦?我挑挑眉毛。
歌唱比赛……那眩目的灯光。
我的红色鞋子。
“可以点他唱歌么?”
我问。
“这个倒是可以的。”
“你先去,帮我点一首爱到分离仍是爱。”
我塞了两张钞票给MIKE。
“这首好像是合唱?”
“对。”
我狡猾地笑。
“我想跟他合唱。我唱叶茜文。”
飘,飘过上半生,谁知又会向着何方飘去。
到底哭声笑声,本来都只一瞬间。
我唱着粤语歌曲,咬字旖旎,从台侧慢慢走上去,掩藏在阴影里。
这首歌是女声出彩。
林子祥的声音太低,他张续终归曾是一个女人。
我站在阴影里,唱得动情,看着错愕的张续的眼眸,以及台下的呼哨声音。
然后我们的声音合在一处,好听之极。
唱到最后,我才慢慢走出去,把另一卷钞票塞在了张续的裤边里。
张续一刹那变了脸色。
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然后他立刻转回来,继续同我合完最后一个音。
然后我走下台去,张续几乎第一时间追了过来。
“真巧。”
他说。
闪烁的眼睛,上了烟灰色的眼影。
他做女人的时候嫌弃自己艳丽,变成男人以后这种艳丽却恰到好处地增添他的魅惑。
“是啊,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我谨慎筹措言辞,拼命在心中提醒自己:你现在不比他逊色,一点也不。
要居高临下,一定要居高临下,才能让他想要征服。
“你唱歌很好听。”
“彼此彼此。”
我们对视着,空气中传来香水的味道。
一千种颜色在心里飞起。
我和张续,如此之近的,竟然,竟然又能聚首,在床第枕席之间。
张续带我回他家,不,我家,从前我们的家,做爱。
我刚刚承载过两人的身体不堪重负,我用力按压他,想叫他在我下面。
他惊讶之极,反手按倒我。
他力气比我强大太多。
我记得从前他和张榕扭打,几乎可以和一个天生的男人打个平手。
但是最后屈服的是他。
我不知道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我狠狠地咬了他的耳朵?他耳垂上流下鲜血,然后如猛虎一般,慢慢撤离,放开我的身体。
我猛地压扑上去。
我脱了他的裤子。
张续,我的张续。
他会阴如以前一样狭长。
他的后庭我也曾温柔爱抚,我忽略那些人造东西不计,我沉陷其中,口舌匆匆。
然后我勃起了。
先前那两个男人用尽方法,也只能令它微微挺立,现今的它,硬得如钢铁一般。
我猛地贯穿了张续。
张续叫了一声。
我没有能够做完,他便承受不住地反扑。
我们都想要抢占那个上位。
他是为了他的本性,我是为了让他更欢愉,更有乐趣。
最后我射在了他的嘴里。
他为此给了我一个泼辣的耳光。
我被打得耳朵一阵蜂鸣。
做完一场性爱,我和他似乎都没有得到满足,反而陷入一种漫长的纠缠里面。
“你舔我的感觉,和我从前一个朋友很似。”
他看着我说。
人不能改变自己的行为方式。
“周末记得过来喝汤。”
我穿上长裤和袜子,很方便地回隔壁。
周末我却没有履行约定。
因为我去参加了第二届平民选秀活动的预选。
在现场又撞见秋陵和他如画的妻子,他感兴趣地留我下来仔细询问。
我隐约听见他和其他人说,
“可以培养他们做宿命的对手。一个不牢靠,要作多手准备”云云。
我再单独唱歌给他们几个人听。
他们不在乎,只盯住我的脸庞。
“从外型上来看,他有少女幻想中一切男人的优点,却无一丝男人的缺点。我们可以包装他作白马王子。”
一个女化妆师发表专业言论,然后用个大扫子在我脸颊凹陷处刷上暖色。
而一个小女孩就想了很久。
“我还是更喜欢张续。”
我抿嘴,对她眨眨眼睛。
然后她尖叫一声。
“天,不,我喜欢察言……察言的眼睛会放电。”
再然后秋陵很高兴地问我,是否愿意和他们签约。
我又一次,用又一个身份,做了同样的事情。
我又要去唱歌了。
张续,爱到分离仍是爱。
本来按照计划我还来得及回去煲汤,但是秋陵说要请我吃饭。
我柔顺地答应下来。
花园景观的旋转餐厅里面,流水声音和小提琴一样隐约,彩灯闪烁,餐牌上的价钱昂贵。
我点了最便宜的猪排和罗宋汤,秋陵有点惊讶地看我一眼。
我只是一想到西餐,就会不由自主想起张榕带我去的那家便宜小店。
“小察以前是在美国读书?”
他帮我倒柠檬水,顺便拷问填写在资料上的堂皇身世。
“是。不过长期在唐人街活动,也跟在国内没什么两样。”
心理辅导时一早设想好的答案。
秋陵让我觉得我总算回到一个人与人之间会互相关怀身世背景的正常世界。
“在美国的话,一定很早开始谈恋爱了吧?现在有女朋友吗?”
来了。
“其实……”
我假装迟疑半晌。
“当时年纪小不懂事,所以交的不是女朋友。”
重音自然在女朋友的女字上面。
我眼观鼻,鼻观心,扯谎扯得沉静。
“难道是……”
秋陵看看我的骨架和面貌。
“也没什么,现在这个时代了嘛,尊重个人选择。只不过,如果入行做明星的话,这可不是好事。”
“美国的事情,想来也没人会知道。”
我乖巧地答。
“至于将来,我会一切小心谨慎。”
猪排的香气飘上来。
侍女一直偷偷瞄我,殷勤地给我们的桌子换了一枚鲜花。
秋陵自然也看到。
“小察,你要是入行的话,刚才这位,一定就是你的忠实歌迷啊。——为什么会想到来参加比赛?”
“嗯……”
他一定以为我会说喜欢唱歌之类的话。
“其实是因为在电视上看到初选,被一个选手所吸引。”
“哦,真的?谁?”
“张续。”
半真半假的世界。
饭后和秋陵一起去富丽堂皇的洗手间,在门里我为他口交了一次。
他可能是喜欢口交多过喜欢身体插入的那种客人。
一般这样的客人有文化,或者有洁癖,就是没有安全感。
原来城市里如此多人,同患一种病症。
用手握住他的包皮,让海绵体在里面上下运动。
他的东西细长,不是女人爱的种类,也许该建议他试试后庭花。
一边耸动一边用唇或者舌在顶端接着,上上下下时候都能有所期待,完美模拟出阴道和子宫口的触觉。
然后再整根含入,给它湿润和热。
在我还不会口交技巧的时候,一度以为口交是女人张着嘴,像张着腿被操逼一样被男人操嘴。
后来才发现我完全错误。
口交是我主动的游戏,而且在这一点上,千万要相信小电影而不是言情小说。
有阵子我爱看10块钱一本的口袋书,发现里面对口交的描写是光用口,什么深深插入喉咙,然后射精。
这是一种严重的误会。
没有人可以避免喉头痉挛反应,没有人可以不用手的帮忙使男人射精。
性爱不是气氛,不是爱慕,不是呻吟,不是高潮。
性爱只是机械运动,如此而已。
无论男女,用这个姿势下去,都能得到释放和高潮。
也许不能得到的,是满足。
第二个周日,我终于有机会煲汤给邻居们喝。
那天电视上正播出我唱歌的片断。
我唱了一首李香兰。
张续听得变色,将汤几乎洒了出来。
我不动声色,稳稳端住水晶把手给她添汤,心中却终于有胜利感觉。
从前种种,唯有唱歌曲目这一项,是我在影响她,而非她控制我。
张榕就镇定地夸奖我的汤。
“鲜美极了,连猫也会爱喝。”
“哪里哪里,是买的鱼新鲜……为何要去设想猫的感受?”
张续抬眉毛,轻轻插话,
“别理他,他满脑子都是猫,猫,猫。”
“爱猫的人,一定善良可亲。”
“善良可亲是他的皮……谁看得透里面是什么东西?”
我看见张榕无奈地笑。
我细细想一想,没错,其实我并不了解这个人,在他乐天个性,活泼言语,平常态度,健康外表之深处,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的注意力一直只放在张续身上,而张榕就像是一件故事发展时候的道具。
我看见他不变笑容中上翘的唇线,忽然起了愧疚之意。
“那你们现在有没有养猫呢?我好像没看到。”
“有只老猫叫‘爷爷’,上个月安乐死了,抱来的时候已经二十来岁,也差不多了。”
答我的是张续。
“对了,还有只半黑半白的奇怪猫,有时候会突然出现,有时候又会消失掉。”
啊……是它?是它吗?我走到阳台上,看见角落里那个猫窝还在,里面还有着稀疏的毛,两种颜色。
黑,和白。
“‘爷爷’死后,就很少有猫住在这里。‘子子’不喜欢在这里过夜。”
张榕走过来跟我讲。
是它。
我以为它早已经死去。
我有点悲伤地看着猫窝。
为了掩饰脸上情绪,我背对着张榕蹲下来,用指甲无意识地轻轻戳猫窝的顶棚。
“以前有个朋友也喜欢做这个动作。”
张榕的声音隔了一分钟传来。
我僵滞住。
“你身上有很熟悉的气息。”
张榕压低声音,声音游过来,而他的压力逼过来。
他没有动,影子罩住我。
人生在世,有很多东西,很多习惯,是一辈子难以更改的。
如果有一天你遇见一个人,很像你熟悉却失去的另一个人,那么不要放弃。
我很勉强地扭头笑。
“给我说说你们两个的故事吧。为什么会在一起呢?”
我只能够用将军的方式来解困。
伤人八分,害己一寸。
“好啊。你想听的话。”
张榕舒展开来笑。
我每次看到他这样笑,都深恨,为何我其实不爱男人。
为何我在爱了某个男人之后,仍然是,不爱男人。
“我跟续认识一年多了。我们对彼此犯过罪,还一起犯过罪。所以,我们很难再分开了。你明白吗?那种手牵手犯罪的感觉。不管你从前是乖孩子也好,坏孩子也罢,当一起从超市里偷了一块巧克力再逃出八条街道的时候,就很难再分开了。”
他说话如圣谕。
“续一直在犯罪,有一天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我是第一个人问他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人。我有时候阻止他犯罪,有时候又陪他犯罪,我调整他的频率,使他更稳定。”
“是……么。”
我喃喃答。
我明白张榕在说什么。
张续为了征服而征服。
这是一种病。
张榕在给张续治病。
而我,只会利用他的病,达到自己的梦想。
我最最自私了。
张榕最最伟大。
我忍不住扑上去膜拜他,吻了他的额头。
然后屋子里面含笑看着的张续,开了一瓶啤酒。
白色泡沫涌出来,好似避孕摩丝一样滑润。
啪的一声,如一个惊梦。
易拉罐的小舌头带着醉意,抛物线入了垃圾箱底。
我不知道他在意,还是不在意。
张榕的肩膀宽,胸膛厚。
我不知道为何女人都喜欢这样的男人。
他们可以包裹起你所有的疼痛吗?我靠在那里,却觉得浑身都是靶心,血随时抽空而去。
心脏有些绞。
“要不,我先回去了。”
“反正都参加了同一个比赛,不如改日一起练歌。”
“我还不一定能进决赛呢。”
“不要紧,如果你进不去,我邀请你做我的决赛嘉宾。我们对唱。”
“呵呵,如果一起进入也可以对唱啊。唱什么?相思风雨中,还是片片枫叶情?”
张榕忽然打岔。
“何不唱真心英雄这类?”
我们齐齐回他白眼。
“不会。”
怎么会。
只有直男的哥们之间,兄弟之间,才会点那种歌曲唱。
我与张续,自然自愿,自觉自慰,无论如何,都是暧昧。
“干脆不要回去了。”
张续诡妙地提议。
“睡在我们这里。床很大。”
“难道三个人搞3P啊?”
我大笑。
“有何不可?”
张榕假装色色地看着我。
而张续显然觉得有趣,眯眼陷入沉思。
我忽然很期待。
“算啦,别吓唬人家小察。”
他终于挥挥手,呵斥了张榕的方案。
“小察,我们开玩笑的,别在意。”
当婊子当得最好是他,立牌坊立得最好也是他。
张续是天才。
我拍马追。
“怎么会。不过说起来,我也和两位一样,是弯的。”
我在场面上撂下话来。
张续自然心中有数,阴郁而又胶着地瞪了我一眼。
而张榕只是哦了一声,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说。
跟他们相处,的确轻松。
不回顾也不展望自己人生的人群,出卖的人群,交换的人群,为人提供服务的人群。
这群人没有自己。
若“自己”是灵魂,则这些人无灵魂。
若“自己”是金钱,则这些人要好过平民均数。
若“自己”是性经验,则这些人灵魂膨胀,修行可达苍天。
千人抽,万人插。
无论是卖艺,还是卖身,总之声色犬马,我们是霓虹的点缀,随时用来祭灯,却又不能不存在。
我们是离灯火最近处最黑的阴影。
不能涂抹。
我们,都是。
(6)小时候家里人曾经给我算命,算命先生瞎着眼睛——有人说,算命的妄擅天机,必遭天谴,所以很多失去视力;但是后来我长大以后认识了些做这行的人,才知道根本就应该倒过来,是很多瞎子无奈只得去从事算命这一职业而已。
言归正传,当时那个瞎子穿着很吓唬人的长衫,对着我摇头叹息。
急得我家人多给了好些钱,先生才坐下来,肯对我的命运说三道四。
具体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
大致是水漾桃花,害人害己之类。
水是漂泊,桃花是色情,都准了。
至于害人害己,我坚决不承认。
我从来都心地良善。
如果今日的事情不发生,我大概仍然这样以为。
但是现在,张续躺在了医院里,生死未卜。
二十四小时之前,我们还一同在一间梳妆室里面穿衣说话。
张续一身黑,上面有钻石亮闪闪,一直耀到他的耳坠。
我穿一身有皮草点缀的白,像个浊世翩翩佳公子。
公司出人意料地想出了华丽的点子:决赛实时进行二十四个小时,一天一夜。
每一小时换个主题,淘汰一名选手。
场外得票最低的,和评委选出最差的两人里面走一个。
支撑到最后的人形容惨悴,却能得到冠军。
我们两个唱了十来个小时,间中广告时候看见秋陵搓着手进来,
“这下发啦。”
有史以来最成功的电视直播诞生了。
报纸,媒体,堵塞在这场赛事中。
我们的投票数量在三个小时之内超越上一届的最高记录,然后向一个不可控制的高度攀升。
好累,我们却都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
主持人不停喝健康药水,我冲过去也抢了半瓶入口。
第十八小时的比赛正值夜色初临,我体力不继,唱嘶了声——之前飙了两首女声,假音唱到喉咙口发痛。
然后就很认命,也很庆幸可以休息地,被选出来准备淘汰。
这一轮,投票最低的是张续。
他太糜费,支持他的多为精英、怨妇,不如前面几个青春偶像有大把小孩子力撑。
于是我们两个站在一起。
我的白色衣裳已经换到第四个造型,皮草一缕一缕散下来,显得空空荡荡。
而他耳垂上的钻石消失,戴上了半指的黑色皮质手套。
我们两个站在一起。
像拜天地一样,朝着下面鞠躬。
然后,现场的单数位观众站起来。
第一个小时,由三个观众投票决定两人生死;第二个小时是五个,第三个小时是七个。
现在我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个,我头晕耳鸣,腿脚酸软。
笑得像个假人。
他们投票。
张续。
察言。
张续。
张续赢了!主持人举起他的右手,如拳击裁判一样。
这个时候,场内的某片地方,忽然爆发出一阵喊声——“黑手!”
张续的黑手套奕奕生辉。
我输给了张续。
我笑得舒心。
然而,还是那群人,还是那群大学生们,他们集体愤怒了。
他们认为这不公平,我唱得比张续更好。
的确,我也这样想。
然后比赛全部结束以后,张续走出演播厅,因为疲惫而有点恍惚的时候,一个花了三百块钱投票给我的歌迷,朝他扔了一个玻璃瓶子。
瓶子砸在他的头上,血立即流下来,而锐利的碎片,扎进他的眼眶。
他踉踉跄跄,捂着流血的眼睛,姿态很酷。
周围如玻璃片一样喧哗,然后镜头抖动,关掉。
这个时候,我已经回到家,对着电视,倦极睡去。
去年的比赛出了一件丑闻。
今年的比赛则成为社会版新闻。
亚军张续,被第四名察言的拥趸,刺伤。
什么?为何知道那是我的歌迷?——她穿着件T恤,上面画着我的头像,写着我的比赛号码。
我第二次大红大紫,这次和张续一起。
在张续被送医的时候,我正在做梦。
梦里我掏出自己的肺,煮了一锅汤送给张续喝。
张续用筷子点了点滚汤里上下翻涌的肺块,对我微笑。
下一刹那,梦境忽然转到了那个小时候帮我算命的瞎子身上。
我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终于想起来。
那个瞎子,后来侵犯了我。
他把我父母支出去,摘下墨镜,抱着我,亲我小小的阴部。
然后在我父母回来之前,又重新戴上墨镜,正襟危坐。
我惊醒过来,听到张榕的敲门。
他一脸惶恐,问我要怎样办。
我花了二十分钟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打电话给秋陵。
他警告我,千万,千万,呆在自己家中,哪里也不要去。
尤其,不要出现在医院。
挂掉电话,我镇静地又拨了一个电话。
“订一部车,五分钟后可以吗?”
我花了五分钟时间,洗了个头发,套上手边抓到的灰毛衣和牛仔裤。
张榕在浴室外面,看着我。
“你真的要去?”
他问。
我无暇顾我是否在他面前赤身裸体。
冷水叫我筋肉痉挛。
我胃部突然不适,很想很想吐。
头也像炸裂开了似地痛。
但是这些感觉,离开我,很遥远,很遥远。
遥远到可以忽略不计。
“真的要去吗,ANA?”
他很轻声地问我。
我从阳台看到车已经到了,停在楼下,急忙抓起钱包和电话想下楼去。
在门口,我生生停顿下步子。
扭头,转身。
空气一刹那像铁板一样刀枪不入。
我试了第三次,才有能力开口。
“你……你叫我什么?”
张续在医院里。
眼睛保不住,玻璃片入脑,性命也很难说。
这个城市在沸锅里。
一个瓶子,一个玻璃瓶子而已。
多少人被砸破了头,也没有如此。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对张续?我的张续。
天。
我在车里。
张榕在我旁边,抓着我的手。
我无力抗拒,却好冷好冷。
“ANA……”
他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叫我,亲吻我的头发,我那留长了些许,垂到了耳下的短发。
我的脖子凉到没有温度。
暗无天日。
司机一面开,城市一面开始下雨。
街上有人在逃来逃去。
雨水侵略皮肤,造成肉眼不可见的伤痕。
百多年后,必定致命。
我湿淋淋地站在医院的大门口。
刹那间,十来台照相机发现了我,雨天里地球上某个点忽然雪亮。
一闪一闪的灯照得我不能睁开眼睛。
我花了多少时间还是徒劳。
我永远无法摆脱从前那个生活的模式。
无论是爱,还是被包围。
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我爱断心伤。
张榕抱着我往里面艰难地冲。
得到消息赶来的张续的歌迷开始对我扔东西。
警察如幽灵一样冒出来,在我四周。
乱了,一切都那么乱。
我听不见颜色,也看不到声音。
世界如一座墓地。
我只想要向着张续的方向接近。
我看到秋陵把烟头按灭在墙上。
我看到医师仇视地看着我和我身边的喧哗。
我看到记者眼里刻薄的光芒。
我看到歌迷们在旁边互相扭打。
多么黑暗的天色。
多么疯狂的我们。
“张续……”
我们终于靠岸。
张续在玻璃房子里,脸上缠着纱布,静静地安睡。
我哭了起来。
张榕拼命拼命地抱住我,不让我从他手臂上滑落下去。
然后,我晕了过去,失去了一切知觉。
这次的昏迷是一片黑暗。
苍黑的黑暗。
彻底的黑暗。
我意识慢慢回来,发现自己在黑暗当中沉睡。
这种感觉十分奇妙,但是黑暗中我的确“知道”了我自己,却无能为力“把握”我自己,或是“控制”我自己。
我只是安静地在那里,感受着漫天满地的黑暗。
黑暗的纹理,黑暗的肌体,黑暗的形状,黑暗的速度。
黑暗似乎慢慢地移动着。
黑暗下面似乎透出来一些东西。
我很远很慢地接近。
竟然看到我自己。
光着身子,撅着屁股,一身粉红色,看上去好似才十四五岁的样子。
然后另外一个躯体是张续,我的张续。
她头发好长,打着卷卷,脸孔似芭比娃娃,胸大腰细,却长了一根鸡巴,正在我身体里进出。
她的胸贴着我的背,我的胸摇摇晃晃,像两个小水袋,挂在前面。
然后我的腿间也有一根鸡巴,小小的,没有勃起,皱皱的,却一看就知道是天然生成,上面有长长的包皮。
两个少女,或者两个少男,在我的黑暗世界里面做爱。
这是透过来的一点点光,似乎并不存在,又好像脑中的臆想,实际上并不存在。
真实存在的好像只有黑暗。
大片大片的,微微移动的,压着我使我盲,使我瞎,使我寸步难行的,黑暗。
忽然一觉醒来,张续在旁边睡着,我推醒她叫她一起去街头工作。
日子一天一天过下去,我们一天一天变老,姿色肮脏,然后在五十岁的时候因为静脉曲张而痛不欲生。
黑沉沉的日常。
只有这暗云才是真。
只有这黑天才是真。
淡淡,碎碎,年年,岁岁。
玉貌成灰,绮年如盖。
星空在我们触摸不到的郊野移动变化,我们的命是不是在一出生之时就由它们决定?那次接一个算命先生叫的外卖,跟他聊天,也算是颇为愉快。
他跟我讲他的维生之道,好像走钢丝,日日察言观色,用一些最简单的原理,加上自己的敏锐判断赚钱,市口不错。
我叫他帮我算。
他说,你童年少年之时,必然颇为不幸,或是遇见重大变故。
我说准,为什么?要么童年不幸,要么少年家变,否则如何会出来做鸡?他笑说。
好吧,往下算。
他说,你没有男朋友。
我又说准。
他大笑,妓女么,十有八九没有男朋友。
就算有长期伴侣,也不会称呼为“男朋友”。
好好好,我赌气,你算个真的准的出来,我不收你钱。
他正色,真的?真的。
好吧,你是同性恋。
我惊地一跳。
为何为何?你的眉目隐隐有锐煞之气。
什么叫锐煞之气?我眼睛椭圆,颧骨有点高。
眉毛长年修整,也不知道原初是什么样子。
什么是锐煞之气呢。
算命先生说,就好像,男人若是爱同性,则眉目间,会有润圆之气。
现在我是男人,我还是同性恋,我的锐煞之气,难道变做了润圆之气吗?……那时候我曾经对着镜子笑着想。
那些骗人的命运。
都是骗人的命运!黑沉沉的那些,是不是命运呢?我想。
每一天,每一天地过去,无论做什么,怎么过,最后都过去,都压迫了未曾来的那些期许。
我恨自己。
是的。
不用眼,不用口,不用耳。
彻底的黑暗里,我恨着自己。
然后拼命划,想从自己对自己的恨意中,游出来,活下去。
不要讨厌我。
我已经这么讨厌我自己了。
也不要爱我。
爱会让我更讨厌我自己。
宇宙尽头的黑尘飘过来,埋葬了这个躯体。
区区的挣扎,徒劳,可笑。
什么也留不下来,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以为我耽搁了很久。
睁开眼睛才知道,我只晕厥了几分钟而已。
外面仍是密密麻麻的记者和歌迷。
我坐在一张检查床上,医生正用手电照我的瞳孔。
我被那光刺激得掩面,转头。
眼神转过去的一刹那,我看见了玻璃房子里面的张续,醒了过来。
他的双眼被纱布包起,但他却能够看见我一般,微微伸出了手。
他的手指好看如兰花的枝叶,芬芳向我袭来。
不知道为何,我一下子哭了起来。
那数分钟的黑暗,他必定,也在其中。
那十来岁相互缠绵的少女,是我,也是她。
窗外警车呼啸。
半个小时以后,华氏公司终于找到关系出动了大批警力,驱散了闲杂人群,还医院一个清静的本来面目。
“好危险。”
秋陵从我身旁走过,笑眯眯的。
“叫你不要来,你还来。不怕被他们给撕碎了?”
我很勉强地笑笑。
旁边有个人在说,
“还是男生受欢迎啊,去年最红不过一个申雅纳,今年这续言双星真是彤彤亮哇!”
秋陵板起脸。
“什么续言双星啊,要是张续瞎了怎么办啊……”
然后他们走掉了,去看张续。
我也跳下床,想去,结果一阵头昏。
“别动。”
张榕从背后按住我。
“医生说你疲劳过度。”
我指尖一抖,缩回去,抬眼看着他。
“别这样看我……你想吃了我?”
他开怀地笑着。
“你为什么不去看张续?”
我问。
“三个月前,有个女孩子迷恋张续,张续同她上床,然后玩了一把消失。”
“怎么样?”
“那女孩割脉死了。才十六岁。张续要还这笔债。”
“你说什么?”
“有欠,有还。张续瞎定了。他过火了。十六岁,天不会容他。”
“好吧。那么我呢?我二十六岁,天就可以看我从楼上跳下去,不惩罚谁,也不补偿谁么?”
“ANA,这不一样。你无怨。”
我无怨气冲天。
那我的爱意沸反,如何计算?
“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知道我是申雅纳。”
我凉而无力。
“我前生欠了你些东西,原本想来还,却遇见了他。”
张榕转身,掩藏他的表情在阴影里。
“我不知道,也许我的一切会毁于一旦……我不能理解你为什么这么爱他……就好像我也不能理解我自己为什么爱那个烂人一样。”
我哈哈笑了一声。
“他人品真的很差劲,莫名其妙,既无智慧,又自私嚣张……他似乎以为全世界都是他的征服目标。”
“至少,他已经征服了你。”
“他甚至打我。”
我笑着点头。
对,张续生气的时候会打人。
“他好几次偷偷想把我的猫从阳台上扔下去。”
也对。
张续讨厌猫。
“其实那只半黑半白的猫是我的老师……是命运派来的监视者。”
我想了一下,点头表示明白。
“总之就是一团糟……ANA,”他揪着自己的头发。
“我的人品也很差劲。我希望他死掉。这样我就能摆脱。”
“我也是。”
我静静地坐在那里。
“我也希望他死掉,这样我也就能摆脱。”
“但是我知道他不会死。他只是瞎了。瞎了。”
张榕望向张续的方向。
那个玻璃房子里躺在白床单上眼睛蒙着纱布的人。
我只能够看见他下巴的线条,微微向上翘起的,漂亮的下巴。
张续,张续。
两个小时以后,我离开了医院。
四天之后,我开始到秋陵的公司上班,再次走一遍所谓偶像之路。
争议变成我的优渥,话题爆炸时代我是劣质偶像,却引得少女们疯狂尖叫。
张续还在医院里,等待接受下一次手术。
我成为了明星。
张续则悲惨孤寂。
录新歌的前一天夜晚,我去医院探视他。
张榕正陪着他,看见我来了,低头附在张续耳边说了两句什么。
张续的唇角微微翘起。
他朝我伸出手,嗓音变得更为低哑暗沉。
“小察,别有什么压力,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优雅的身姿,我迷恋地看着他直直挺坐的腰肢。
然后我示意张榕出去。
已经很晚,张续现在转入的病房在走廊尽头,没有人气,也没有人管。
张榕皱眉。
我坚持,打手势。
“我下去看看,还能买到些什么水果饮料的,招待察言。”
张榕只好轻轻这样说。
夜色沉沉。
我和张续两个人,独占了这一刻的空间。
张续没有说话,意态从容美丽。
我走过去,把唇贴上他的唇。
直接地,贸然地,香艳甜蜜地。
张续没有惊讶,也没有拒绝。
他脸上的纱布让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也令他学会柔弱和服从。
我将他向后压,向后压。
他顺从地倒在床上,肩膀敲着床头铁栏,痛得皱了皱眉。
雌伏的张续。
我的张续。
我用力按他,压在他身上,手疯狂地伸进他的病号服里面。
宽松的衣服令我出入自如,我大力捏,搓,揉他的胸前,他开始挣扎。
我用手肘顶住他。
他喘不过气来。
另一只手粗暴地扯下他的裤子。
漂亮的腿露了出来。
张续的,大腿,女人时候短裙下面最最耀眼的,腿,接近于神秘和性感的……我一拳打在他的阴茎上。
他惨呼了半声,被我禁止。
“不许叫!”
然后我脱了鞋,整个身体的重量爬了上床,死死压住他。
他越挣扎,腿就越分开。
我将他的左腿举起来,一直举过头,用他自己的裤子缠一缠绑在了那铁栏上面。
这个姿势对肢体柔软程度要求实在太高,他有些真痛了,一抽一抽地向后缩,却促不及防地撞到了自己的头。
“别闹了……别闹。”
我温柔地和他接吻,就如之前的无数个念头一样。
忽然他整个人僵直。
“怎么了,我的宝贝。”
“你……你不是察言。”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
“我是谁有什么关系呢。我无论是谁,都,爱你。张续,我爱你。不要拒绝我。让我爱你。”
他的右腿平放,左腿高举过头,我再把一个枕头塞入他的腰下,他的后穴就显露了出来。
我俯首下去舔舐。
然后将我勃起的人造阳具,插了进去。
我不知道张续还疼不疼,难受不难受。
也许是因为头顶一直被铁栏挤压,他眼睛的纱布里渗出血丝来。
像红红的泪。
我用力插,再用力抽。
再用力插。
再用力抽。
张续一言不发。
一动不动。
我用尽我所有的力气,干着我的爱,我的爱人。
力气用尽之时,我在他体内射精。
“张续,不要不开心。没有别的男人,像以前一样征服你,把你踩在脚下。张续,我爱你,我就算操你的时候,也是你永远的奴隶。”
我抽出阴茎,将剩余的一点液体抖落在他的脸上。
“张续,我爱你。我永远爱你。”
然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医院。
大约五个星期以后,我的助理黄小姐对我说,当初刺伤张续那个女孩子宣判了,判了五年,不算轻也不算重。
那女孩运气欠佳,事情发生的那天刚好十八岁零三个月,否则的话量刑会轻很多。
黄小姐说,公司认为此事最好是不作回应较佳,要我近日小心低调。
她言语间吞吞吐吐,我有点疑惑,直到后来我看到一张报纸。
报纸上面,张续穿着厚厚的外套,戴着黑边帽子,帽下斜斜戴了一枚海盗似的眼罩,面无表情地坐在法院的旁听席上。
我可以想象到当时的盛况。
张续不是我。
他被秋陵那间破烂公司放弃之后,立即转投华氏的死对头辉煌唱片公司,拿出一副无所谓残缺的姿态,潇洒惊动无数媒体。
照片上他身旁簇拥着化妆师与助理,派头翩翩,浊世英雄少年的调子初露端倪。
而我呢,就是那个伤害英雄的无耻间接凶徒。
我忽然在想,要是当初,我那张街女照片曝光之后,我也学张续般坚强百折不挠,也去走话题女王路线,继续我的银色路线,今日会如何?事实证明,我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性格决定一切,我懦弱,而张续强悍。
他强悍到用一只眼睛,迷倒了世间众生。
从此他墨镜或者眼罩不离面孔,从此他冉冉上升,名成利就。
而我心里面只有那次我绑着他与他做爱时候,他蒙眼的纱布里渗出的红红血丝,反复浸淫在我心中,扩散成熔岩,烧沸不休。
“想什么呢?”
黄小姐俯下头来。
“是不是对签售会成绩不满意?”
我摇摇头。
工作就是工作,签字或者拍照,口交或者性交,没什么乐趣,也没什么抱怨。
“我只是在想明天那个晚会。”
“不过是一个晚会而已。”
“听说也邀请了张续,是不是?”
我迷茫地抬起头。
黄小姐愣了愣。
“小察……”
她忽然伸手捧起我的脸。
“小察,别用这种杀人的眼神看我。”
“杀人?”
我涩涩一笑。
她忽然抱紧我的头。
“小察,报纸上说你和张续一早就认识。我入行十年,从来不在不该多嘴的时候多嘴,可是……可是我还是想问,你,你和张续,是不是曾经在一起?你们是不是一对?”
她很激动,她的胸脯贴着我的脖子,一起一伏。
“黄姐。”
我没有答,直接把她的头拉下来。
我的唇片贴上她的唇。
她胸脯的柔软感觉,令我回忆起我初初失去乳房那阵子的恍惚不适。
乳房……她往后退,我抱紧她不让她走,然后翻开她的毛衣。
像小时候吃奶一样,我下意识地捧起她的乳房,吮吸。
她的身体一下子变软,闭上了眼睛。
我终于学会了像男人一样思考了么?我记得从前那些男人趴在我身上,一只手搓揉我的左边乳房,嘴则凑在右边乳房上孜孜不倦的情形。
安宁祥适的感觉让我很舒服,很留恋。
我不想离开这片白花花的肉之海洋。
“小察……小察……”
黄姐声声唤我的名字。
“不要……不要被人看到……”
“这么晚,办公室里不会有人。”
我抬头,很无辜地看她一眼。
她呻吟一声。
“小察,你知道吗,你最让人受不了就是这种眼神了……哦……”
她反过来主动地勾紧了我的脖子,坐在我的身上。
我摸了她一会。
她的手引导着我向下移动。
我摸到了她的下体。
肥厚的大阴唇,皱着的小阴唇,勃起的阴蒂。
再向下一点点就是女人的洞口,那湿漉漉的芳草之地。
她已经张开,已经准备迎接我。
我将手抽了出来,却迟疑着没有行动。
她闭紧眼睛,面颊绯红,迫不及待地伸手入我的裤。
然后我们两个闪电般分开。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满脸歉意地看着她。
我的裤裆部分平平如也,里面那条玩意如软倒的爬虫。
“你……”
黄姐声音颤抖。
“我有ED。”
我垂下眼眸。
她轻轻打了我一巴掌。
我知道她现在一定很难受。
雨露把花浇开,却不给她成长的养料,任凭她立即枯萎,却又久久散不去。
我却习惯这种感觉,这是我的职业素养。
除了自己之外,绝不信别人能给自己高潮——也许,除了张续。
我记得我在张续身体里勃起,射精。
“小察。”
黄姐缓过来,整理好衣服。
“你那么年轻,是心理性的吧?”
她温言细语。
“去医院看过没有?……你知道,这种病不是没办法医的。以前,秋主任就得过,现在好了……”
她说着说着反应过来不对,赶快打住。
我笑一笑。
她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工作繁忙,圈子颓废,成为老板的床伴就跟和我调情一样正常。
有一份正当职业又如何?出入高级写字楼又如何?这世界上,不明码标价的鸡鸭,还少吗。
第二天,我借口伤风,推辞了那场晚会。
报纸上一定会大肆指责,我知道。
那又怎么样呢?晚上我被秋陵安排去陪市长的客人吃饭。
整个城市最有权力的人,还是要拜托我去收服他的客人。
那位外商笑容可掬,看起来十分亲切,花白的胡子让人想要揪上一揪。
饭后的床上运动间隙,我真的揪了几下,白胡子爷爷笑着拍了拍我饱满的屁股。
无论做男,还是做女。
无论在社会底层,还是社会顶层。
我都从来不能自主,也从来不把这种境况当作悲惨。
我只是认定了自己的下贱,把道德感撕裂,成为枷号前世之我的刑具,却让今生的我对它嗤之以鼻。
张续呢?他兜兜转转,就是要摆脱吗?他愚昧,而多此一举吗?我心底认为是的。
心底的心底,则有一线呼声——也许他是对的呢?洗手间放着晚报。
我进去冲洗后事的时候,随手翻开娱乐版,看见了张续的大幅照片。
他站在舞台上,落寞的气质向四面散射,宽檐的帽子在他贵族一样的脸上投下半边阴影。
我看了好几分钟,才舍得放下来。
“Lookatthis!”
我灵光一闪,不怀好意地把报纸拿出去给白胡子看,然后告诉他,照片上的男人,才是这个城市里最值得追逐的人。
“Isheprettierthanyou?”
“Exactly。”
张续,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第二天录歌的时候,我总是唱错词。
有一句“旧日风花雪月”,我唱了三遍都是“旧日烟花雪月”。
很年轻的时候接过一个教授客人,他曾经在我的口红盒子背面写下两句半通不通的诗,不知道为何我一直记到如今。
“烟花女子别样红,多少风情在其中。”
我记得当时我问,
“烟花女子是不是就是古时候的小姐啊?就是我对不对?”
他摸着我的头发,说,烟花美丽而短暂,不可常留。
后来隐约记得此人患了睾丸癌,同夫人离婚之后,郁郁度日。
各人都有各人的命,不可常留。
监制在我第四遍又唱错的时候终于发火了。
“算了算了,下一次要是再这样你就继续唱下去,就当是改歌词了。”
“可是哪有‘烟花雪月’这种讲法啊?”
词作者刚好在场,轻声抱怨。
“今天开始有,不行吗?都给我快点,今天再录不完这首,这个月就铁定出不了EP,拿什么去跟别人竞争?”
别人指的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张续订在和我同期出碟。
冤家路窄。
我很想念他。
结果当天还是没录完。
只是下午的时候,监制接了一个电话以后忽然不再催命,甚至有点喜上眉梢的意思。
“辉煌那边这个月出不了了。消防局刚刚检查出来他们的主录音室有火灾隐患,责令立刻停用整改。”
“啊……消防局?”
我隐约猜到这和市长那位贵客不无关系。
“那他们不能换录音室么?”
“国内最好的两个录音室就是辉煌那个,还有我们这个。他们要想保证质量,要么出国录,要么来问我们借。”
我们自然不会借。
张续再红,不过是新人一位,估计也无人会砸钱供他去国外录音。
“要么就降低质量,用小录音室。不过以张续的嗓音条件,那样死得更惨。”
张续声音没我好听,我得意微笑。
我几乎可以勾勒出整个故事:白胡子看上张续,向市长要人。
市长联络张续,张续很拽地拒绝。
然后市长随便一个手腕,就让辉煌公司吃了大亏。
现今估计他们公司高层正关起门来给张续施加压力中……张续,你终究也会低头的,我知道。
就好像你如此骄傲,却终究做了那么久的妓女。
张续,凡俗的人,才能平安长久。
你为何不安分留在有我的世界里?不要飞,不要飞走,我不能没有你。
我已经用了所有的力气来追随你。
再两天后,张榕忽然出现在我公司楼下找我。
“好久不见。”
他打招呼,有点尴尬。
我也尴尬。
“也没有太久。”
“现在那么忙,想来没有时间煲汤?”
“想要喝汤,我们可以去‘鸡煲宴’,那家不错。”
“你现在也不住那间房子,什么时候退租?”
“谁说我不住……我有空就回去。”
“……ANA,你想要怎样呢?”
“我不懂。”
“张续去陪了查尔斯洛伦佐。他说,是你向他介绍了张续这个人的存在。”
“……当时,我只是赞美说张续是这个城市最美丽的人。”
“ANA,我留在这里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也许我什么也不能做,但是我始终欠你很多很多,前世,今生。我希望你能好。”
“好是怎样?”
“看透感情……放下感情。我原来的目标,是带领你‘看透’,也算是一种报恩。”
“你要我不爱张续,是这个意思吧?”
我听得雾水朦胧。
“结果你自己也不能够做到。”
“我跌下来,总希望有人能升上去。”
“我太笨了,我做不到,也听不懂。”
“张续不爱你。”
我胸口如有大石,退了两步。
“你说什么?”
“他爱的是我。因为我能明白他,你不能。”
“我怎么不能?”
我下意识地反驳。
“我很明白,一分一毫都明白。”
“可是你却不认同。比如,你想要天长地久,但是,张续不是会跟谁一生一世的人,任何人也一样。但是你还是想要天长地久。”
“既然他不会跟任何人一生一世,你又怎么知道,他……他爱你?”
“因为我和他,我们是平等的关系。ANA,尝试着去看重你自己,不要把任何人放在你的头顶上,甚至,这个社会,这个文化。”
“你来就是想要说这个吗?”
我忽然觉得很疲倦。
张榕不会懂……就像我到现在也不懂他的什么命运。
他不会懂我的爱情。
我爱张续,我只为他勃起,只为他射精。
在别人面前,我是个阳痿。
只有在他面前,我可以是彻底的女人,或者彻底的男人。
“你不要任何事情都考虑你自己,你的牺牲,你的感受,你的需要。想一想张续,好不好?”
“你知道我心里在想的事情?”
我骇然抿紧嘴唇。
“ANA……收心吧。放下这个,就这一个,我就可以带你去见命运,给你一切……”
我摇头,转身,逃回我能理解的那个世界。
张榕在我身后苦笑。
我撒娇似地要求保安主任去赶走这个男人。
保安主任捏了捏我的屁股,听话地走了出去。
隔着旋转玻璃门,我看见张榕跟保安主任说了几句话,然后忽然消失。
彻底地,平空地,消失。
连烟尘也没有留下一丝。
保安主任环顾四周,神色僵硬。
我歇斯底里地笑出来。
这个荒谬的世界。
这个不可以常理揣度的世界。
究竟还有多少个立体位面,是我从不知道的领域?只要这个世界,有张续,那么,其他东西,我管那么多又有什么用。
什么命运,什么断绝感情。
除了死,又怎能回头。
怎能放下。
怎么可能?爱了仿佛一生一世了,不爱,用什么来支撑我自己的直立?爱是我剩下的,唯一的尊严。
(7)一个小姑娘回头看我。
“你是察言吧?”
我以为她是歌迷。
“怎么混进来后台的?”
我善意地朝她眨眨眼睛。
难得心情这么好。
昨天在报纸上,张续接受采访时候被问到了对我的感觉。
如此一个敏感的话题,本来应该由经纪人挡驾。
可是张续抢过来说了一句。
“我喜欢他。”
我还以为他会恨我,如果只是知道我是我。
或者,他会厌弃我,如果还知道我以前不是我。
真真假假,可能只是张榕一个人给我的幻觉。
我还在这个正常而繁华,堕落却温暖的城市里爬行,光鲜美貌。
他喜欢我。
我乐得快要飞起。
“我不是歌迷啊。你不记得啦,我叫YOYO,是去年比赛的第六名,上次秋陵哥介绍过我给你认识的。”
小姑娘甜美地眨眨眼睛。
“啊,原来是师姐,失敬失敬。”
我开玩笑地抱拳。
然后开始想起来这个笑得如卡通人的小女孩。
去年我参赛的时候其实就认识她。
后来她们第六名,第四名还有第十名一起,组了一个叫“YES”的美少女歌唱组合,可惜一直星图黯淡。
“哪有啊,我还不到十七岁哩。”
小女孩瞳仁又黑又大,显然是戴了黑色隐形眼镜,我盯着看了十几秒,放弃了也去弄一个的想法。
哎……十七岁?那去年的时候不是还不满十六岁?这么小就要出来讨生活。
可怜。
“你真的不记得我啦?”
小姑娘嘟起嘴。
“等下我们三个会给你伴唱哦。”
“怎么会,我记得你唱过一首鲁冰花,对不对?”
“是啊是啊!”
小姑娘眼睛发亮,
“去年的事情了,你也记得啊。”
“去年我有看电视啊。”
“呵呵,那时候唱破了一个音啊……所以只得了第六名。”
小姑娘表情丰富,马上耷拉下脸来,像只憨厚可爱的小狗狗。
“我觉得你唱得其实比前面几个好,也比她们可爱。”
我随口说,不知道算恭维还是安慰。
“真的啊?你也觉得?其实我妈妈也说我长得唱得都比ELAIN强,可是没办法啊,她是第四名,我是第六名,所以一直是她主唱。”
“哦……”
“还有SHERRY啊,她本来主要是负责跳舞的,但是最近秋陵哥居然也让她唱几句歌了。哎呀,我真是烦死了。”
我也被她烦得有点头大,伸头张望我的化妆师在何方。
“你找阿PAUL哥啊?”
小姑娘笑嘻嘻地,
“我妈妈把他拉去说话了,为了让我跟你有点独处的时间啊。”
“啊?”
“察言,”小姑娘忽然蹲下来,摇着我的腿,
“那首男女对唱的新歌,你跟秋陵哥说一下,让我跟你唱吧!”
“嗯……嗯?”
“让我唱吧……”
她撒娇地看着我。
“然后我做你的女朋友,好不好?”
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现在的小女孩,应该说她们太聪明还是太傻?连个遮掩都不用了,直接用这么无辜这么爱娇的口气来谈交易,我还是第一次见。
看来我已经落后于时代。
“你很想红啊?”
我也直接点跟她讲话。
“当然啊,像你一样就好了,妈妈说如果我做你的女朋友,我马上就能上娱乐版头条,然后公司就会策划我单飞,给我出专辑,拍电视剧,我就不用跟ELAINSHERRY她们一起到处赶场子唱歌跳舞了,还会有好多日本韩国的名牌衣服赞助我,免费给我穿。”
女孩子的眼睛亮地像星星。
我忽然有点被打动。
无忌的青春。
“你要是真的想的话……”
我慢慢转主意。
“也不是不可以。”
“啊,察言哥哥,你答应了啊?”
“你要是真的想和我有绯闻,那就过来,坐在我身上。”
她竟然真的乖乖坐了上来,搂住我的脖子。
“然后呢?”
我点了点她挂在脖子上的新款超薄玫瑰红色手机。
“打电话给你妈妈,请她叫记者进来拍照。”
我恶作剧了一下。
YOYO在第二天的报道上,被说得很不堪。
公司丢车保帅,立即暗示媒体是她没轻没重喜欢坐在别人的大腿上面玩的开放女子,而我跟她绝对是一清二白。
也许张续的辉煌公司会接受偶像的女朋友这种新玩法,但是死守老一套的华氏是永远也不会安排我出现“恋情”的。
自然,新歌的女主角更轮不到YOYO,而是她讨厌的那位ELAIN小姐名正言顺地担正。
其实我真的觉得YOYO比较可爱漂亮,,但是公司喜欢叫人心肝发腻的长发淑女型的美人,我也没办法。
此外我还发现,YES当中除了YOYO以外的ELAINE和SHERRY,其实都有陪公司的高层吃饭唱歌跳舞应酬,估计接着也上床。
她们比YOYO大少许,十九二十的年纪已经足够出来做,出来卖,我当年出道做鸡,不过也是这个年纪而已。
YOYO很开心,很感激我的样子。
她几乎是在我助理横眉怒目重重包围之下英勇突破般地争取到了两三句话的交谈时间。
“察言哥,谢谢你啊,上次绯闻出来以后,就有杂志邀请我拍照哩。”
“拍封面啊?”
“嗯,封面加内页,很漂亮的,我裸体在一个牛奶池子里游泳哎,梦幻死了。”
“啊?”
“对了,有空你给我打电话,我陪你玩啊。”
她偷亲我一下。
“我还没陪别人玩过呢。妈妈说我迟早要跟别人玩的,我觉得还不如先跟你玩呢!”
这是个什么时代?我在做些什么事情?
“好,好,玩,玩……”
我几乎成了个结巴。
“察言,你在这儿干什么?明天就签售了,还不练字!”
秋陵凶巴巴地出现,把YOYO叱喝走。
YOYO也不在意,临走还朝我抛个媚眼。
秋陵气急败坏。
“现在这帮小姑娘,越来越难管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察言,你少跟她接触,她妈打你主意很久了。”
我苦笑地指着自己鼻尖。
“打我主意?”
“自然是打借你东风,送她女儿上青云的主意了。”
“对了,张续的碟怎样了?什么时候出?”
“妈的,别提了,他们辉煌舍得下血本,去香港租了录音室,顺道在香港做了一通宣传。现在倒好,人家走港台路线去了,下个月一号在香港首发EP,在香港签售。”
“那不是跟我们没关系了?”
“当然有关系。你们两个都在娱乐圈一天,就有人会把你们两个拉出来比较。你得卯足了劲啊!”
“我没劲。”
我笑笑。
怎能让他明白,我只是这通繁华中的过客,而非长期租户?
“不如我们也去香港吧。”
我忽然冒出来提议,
“跟他争一争。”
“疯子。”
秋陵拂袖而去。
“又怎么了,不是叫我卯足了劲么?”
我果然已经卯足劲儿了。
只想在她的世界里存活,被她关注。
虽然我还是不敢面对她,看着她说话,或者同她墨镜后半明半暗的眼眸相对凝望。
我的勇气在那次性爱中已经完全消耗完毕。
我本性懦弱,山海难移。
第二天是签售会。
我茫然地看着舞动的人蛇,茫然地签字,累得几乎灵魂出窍。
最后结束的钟点到了。
还有数十名排队未排到的女生和一百多个被挤在外围的女生死死呐喊,涕泪横流。
于是主办方叫我站起来唱首歌答谢她们,然后准时结束签字,弃她们于不顾。
助理对我说,没有关系,她们下次一定会来的。
我微笑着摘掉有颜色的眼镜。
少女们一阵尖叫。
我想了想,放弃那些拙劣的新歌,唱我曾经打动这个城市的哀怨曲。
——我唱得不够动人你别皱眉,我愿意和你约定至死。
香港,陈奕迅的K歌之王。
奇怪曲折的旋律。
那是我在那次24小时比赛当中唱过的一首歌,我听见女孩子们轻轻地和。
唱完一段,她们不满意地喊,
“春光乍泄!旧欢如梦!……”
那是另外两首我唱过的歌。
我正笑眯眯地准备满足她们,忽然我的眼睛停顿了下来。
签售会的场地是一家主题书店。
薄薄的玻璃和转门外面,我看到雨丝正倾泻如注。
我站在高台上,外面的雨与我平齐。
而比我低的地方,有一把伞。
大大的伞。
透明的伞翼。
黑色的伞骨如钢如铁,刺入我的心。
因为我见到伞下面的两个身影。
高一点的那个男人撑着伞,矮一点的那个戴着深色的墨镜。
他们似乎隔阻了整个红尘的漫涌。
我一下子头痛如撕裂。
张榕和张续。
他们站在雨里,撑着伞,安静地看我,我像个小丑一样唱歌。
为什么总是我不能溶入?这个世界的背景在何处?天空的尽头在何处?我听到的是安静的嘲讽,如此无情而冰冷的笑声。
只是静默的出现,就能令我至死。
我要如何与你抗衡?张续……一首歌和下一首歌之前,我因为这偶尔的一眼而怔神许久,然后,忽然胸中凝塞,禁不住弯下腰,咳嗽。
女孩子们惊骇,随后愤怒看我身边工作人员,大喊“让他休息”……扰人的声浪。
不是,不是他们逼迫我折磨我,是我自己。
我感到如此禁窒,难以呼吸,不小心咳出一口痰在地上。
正难堪时候,看见地上的原来是血迹。
再勉力抬头,雨里只有茫茫天地,哪里还有那刺人伤人的伞骨?我头昏眼黑,终于跪倒在地,膝盖蹭在那小口血迹上面,白色的裤子染得脏红。
无数保安冲上来,抬我手脚。
我意识仍在,浑浑噩噩,只觉得力气流逝。
小姑娘们哭爹喊娘,我远离她们多情视线,被搬上白色的救护车。
车也在无休无止地叫。
我捂住耳朵,眼里痴迷层叠,都是那双人影和那杆伞。
我被送到医院,所有人都以为我昏迷失去知觉,其实我一直清醒,只是意志沉迷。
我听见有人对医生说话,然后更多人忽然把我身边所有熟人赶走。
我被送上另一辆车,又离开医院。
然后我认出了眼前的研究人员,忽然一个激灵,变得无比清醒。
“……是你们。”
环球生科所。
“不要动。你的身体产生了一点变化。我们会好好研究,保护你,同时搞清楚你能够勃起和射精的原理。”
车上晃晃荡荡,一针镇静剂从手臂蔓延到全身,我被迫睡去。
睡眠中我第二次遇见了那团曾经救起坠楼女子的尘雾。
这次我隐约看见了它的躯体形状……它妩媚盘坐在一团花簇上,眉目似人一般。
命运开口问我话。
“怎么样,最近过得好不好?要了那个愿望,不后悔吧?”
“不后悔。”
我释然而笑。
“你离开你要接近的,越来越远。”
“我终将和他共享剩下来的一切,天长地久。”
“你痴心妄想。”
“我一定可以做到。”
“申雅纳,你想不想看看未来?”
一团水晶球一样的虚无飘向我的面前。
“不!——”我尖叫起来,伸手捂住眼睛。
“你那么有空,为什么不去管管张榕?我早已经跌下去,早已经跌死了,你不要再管我!”
“你不看也可以,我讲给你听。张续会企图杀你,张榕因为阻止他而被误杀,尔后张续会在监狱服刑,受尽凌辱以后自杀。”
我愣住了,放开遮眼的手。
“那么,……我呢?”
“你每射出一次你本不具有的精液,你就离开死亡近了一分。张续入狱之前,你与他最后一次做爱,精尽,然后回家,洗澡,静静躺在床上,闭目,死亡。”
“……我与他做爱……那么,他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他终于知道了你是申雅纳。他深感困扰,他不喜欢有人爱他如此疯狂,他讨厌你,想要彻底摆脱。”
“笑话。”
我冷哼,
“张续怎么会讨厌我呢?真愚蠢,怎么可能呢?张续讨厌我?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张续怎么可能讨厌我呢?他有什么理由讨厌我?他竟然会讨厌我?他怎么可以讨厌我……”
我的语气从尖利讥诮逐渐到哀怨嚎啕。
最后哭了出来。
“……我做了那么多,只是为了让他不讨厌我而已。为什么,他竟然还是讨厌我……怎么……可以……”
“他讨厌像藤一样不能自主的生物。你知道的,对不对?你要求变性,积极窜红,假装残暴,都是掩盖你不能自主的事实,都是表演给张续看,让他不至于讨厌你的手段,难道你自己心里一点也不清楚吗?”
“是!”
我朝着命运大吼。
“我知道,我明白,我清楚!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我永远也不能和这个世界作对……张续是错的,人本来就不能够自主啊!哪里会有那么多,那么久的力量来支持他对抗一切呢……除了爱彼此,除了在同样卑微的生物之间找一点依靠,我们还能做什么,还能怎么做!”
“他就算是错的,也希望有人能陪他一起错。申雅纳,你究竟爱张续什么呢?”
“我爱他。”
“你只是爱着你对他的爱。申雅纳,你为何要变性成为男人?”
“因为我要追随张续的脚步。我要令他爱我。”
“那么,张续为何要变性成为男人呢?”
“因为他不甘心永远做那个被欺压被征服的性别……他要高高在上。”
“你追随了他的脚步,你追随了他的心吗?”
“……不要这样问我。不要逼我做我做不到的事。求你,不要。”
我跪倒在地,眼泪如洪峰过境。
张续讨厌我哭。
对了,张续讨厌我哭。
讨厌我求饶。
讨厌我顺从。
讨厌我不阴不阳,消极暧昧。
可是人难道可以割除自己的泪腺么?张续讨厌我那么多,那么久。
也许他从金碧辉煌陡然消失的那一刻,我已经知道了这个真相。
而之后的一切,统统都是幻梦而已……从失忆到变性到歌唱,一切只是为了掩盖我的被讨厌而编造出来的荒唐故事……张续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他在他想象的舞台上歌唱,万人瞩目;他在他的自由空间里变成男人,征服一个又一个洞,自己百折不摧……命运幽幽叹了一口气。
“不要哭了。”
周围的空气开始变得轻柔,似乎抚摩着我的肩膀。
身下的压力改变,我被烘托起来,似乎靠上了一张沙发床,而抽噎神奇地停止。
“愿意听我说一说你前世和张榕的故事么?”
猫妖直立起来,终于化身成为模糊的人类造型,立在我的前面。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于是猫妖开始叙述。
“张榕从前是一棵大榕树,而你则是常常在树下玩耍的孩童。你七岁的那一年,张榕已经修炼满千年之数,却遇上了天劫。天雷将榕树劈倒烧焦,眼看就要神识湮灭。你懵懵懂懂忽然走到附近,使得天雷忌惮,不再劈下,张榕得以喘息。当夜,榕树托梦与你,第二天,你跟随梦中所说,将已无生机的榕树枝条剪下,扦插到了你家后院。榕树前世已死,今生重修,终于在三百年后,再得人形,变做哇哇啼哭的婴儿出现在树下,被人拣到,收为养子,直至如今。”
“啊?”
我张着嘴巴,闭不拢。
“……他……不是人,是棵树?”
“他是棵树,却是再也回不去的树。今世的天劫不是雷,而是爱。他已经不能再回他的世界了。他会死在人间。”
“……不回去,他也许觉得更开心。那便不回去吧。”
“你前世救了他一次,你今生可以再救他一次。”
“救他?”
“你放下对张续的执爱,我便可以带你走,远远离开,去另外一个地方,过美满幸福的生活。如此,张续便不会来杀你,张榕也不会为了阻止他而被误杀。你们三个都不会死,张榕也终于有一天会醒悟。如此一来,一切都会改变,你们三个都不会死。申雅纳,未来如何,取决于你的决定。而张续和张榕的命运,都只握在你的手里。”
“我的手里?”
“你从没试过掌握自己的命运。为何不试一次呢?”
我沉默了一会,忽然大笑出来。
“我如果可以尝试一次,去掌握自己的命运,那么我选择和张续在一起天长地久,地久天长。”
“不可能!”
命运成为愤怒。
“既然不可能,我又如何能够掌握我自己的命运?”
我悲哀地问。
“我求,我求不得。我本来就掌握不了命运。人本来就抗衡不过命运。张续错了,我是对的。我们本来就不能自主,无论在哪里,和谁,做什么,总有比我们强大的力量在操控一切,我们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做!你就是命运。那么,被你操控和被命运操控有什么区别?”
我越说越激动。
“如果,张榕的命运是报答我,然后离去,那么他已经突破了命运。如果,张榕的命运就是沉沦在爱里,那么,他就是顺从了命运。然而,究竟什么才是命?发生了的那条路,还是没发生的那条路?——总之,不是心中想走的路。谁都想长命百岁花开富贵。可是十年,一百年,一千年,一千三百年,还不是一样要结束。结束之前,我所能做的,只有去爱,只有去爱我爱的人啊!”
“爱是这一切悲剧的根源。”
“没有了爱,连悲剧也没有了,舞台上空空如也,不是更凄凉?”
“很好,你这个冥顽不灵的家伙。记住,还有一个月,我说的未来就会发生。你好好考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你一念放下,众人超升。你苦苦执着,则共陷永劫。”
命运闪了一下,倏忽消失在虚空里面。
“ANA,ANA?”
面熟的研究人员叫我名字。
我头痛欲裂地醒来。
“你的肺炎已经没有大问题,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可是现在有一个问题:我们用了很多种办法,始终还是不能让你射精。然而我们的情报显示,你的确曾经拥有勃起射精的记录。也许,你应该和我们谈一谈,奇迹出现的具体背景和细节?”
他递给我一杯水。
我一面喝,一面微笑出来。
“没有什么奇迹……是人。只要人对,我就能做到。”
“你指的是性交的伴侣吗?”
“张,续。”
我吐出这个名字。
实验者讶然。
“张续?”
“没有错。就是你们的上一个客人张续。如果你们请他来,我可以表演给你们看,我是如何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勃起,做爱。”
我知道他们一定做得到。
他们一定会替我把张续带来。
我自己不敢去做,可是我敢借用比我强大的力量。
我趋利避害。
在他们安排的桑拿浴室里舒服地泡澡,我懒洋洋地接到秋陵的电话。
秋陵说,市长已经特别交待下来,暂时停止我的一切活动三天,让我可以全心全意地接待国外来的“贵宾”。
“小察啊,你就专心接待吧,公司这里我会安排好一切的。”
他笑声桀桀。
大理石雕刻的龙嘴里流下来带着硫磺味道的温泉水。
我浑身被水蒸气包裹,那片不自然的胸膛,以及胸膛下面连着我心底血肉的阳器,都显得如幻似梦。
把张续送来这里吧。
梦中别人对我说了什么?多多做爱,就会精尽人亡?——多么美好。
多么像我预设中最最好的一种下场。
割脉的痛,跳楼的惊悚,我都已经尝试过。
现在我只想纵欲,纵爱。
手里的电话又响了。
我接起来。
这里的电话都被监控,闲杂人等,根本不会拨得通我的号码。
这次又是谁?
“喂?”
“ANA,是我。”
“张榕?”
“别说话,听我说。不要跟张续做爱,不要让他们知道你能够勃起射精。他们会杀了你,然后解剖研究。不要,雅纳。”
“不会的。”
我咯咯笑。
“命运已经告诉我了,我们的未来将是张续持刀杀我不成,反而误杀了你。我和他做爱,然后精尽人亡。”
“已经改变了。雅纳,你一旦知道了命运,命运就会改变。”
“什么?”
“只有两种办法可以改变这个结局,要么你能够放下,要么,你死。”
“我死了,一切就不会再演进下去?”
“所以你如果不能够放下,就必定会死于非命。”
“死于非命……和死于命,有什么区别么?”
“雅纳,不要死。”
“迟早的事。”
“不要和张续做爱。不要放弃。也不要放下。ANA,坚持下去,就和张续一直坚持抵抗一切、征服一切一样,不要放弃。”
“张榕……”
电话线忽然爆裂。
屏幕无端端出现一道长长裂痕。
我只听到一片咝咝声响,再也不能和外界通话。
我隐约觉得,命运正在向我走来。
不要和张续做爱么?我管什么死亡与否……张榕不会明白,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生存下去的本能远远不如毁灭自己的本能来的强烈。
他们不配幸福,无法看透,永难超脱。
我不再有自杀寻死的勇气。
但是我隐约知道,死亡曾是我唯一的自由。
现今的我,连死亡的权力,也只剩下了听从和等待。
但是死,也夺不去我心中的爱。
哪怕这爱是欲,是执念,还是爱本身。
爱本身是什么,谁又能看得清楚呢。
我从浴池中站起来。
对面的铜镜上薄雾凝结起来,又很快散去。
我看见了自己的脸,自己的身体。
漂亮而英俊的脸,没有生气。
单薄僵硬的身材,被一身的水珠修饰得梦幻完美。
头发留长了,超过了耳朵。
我侧了侧头,眼睛转回去,看自己侧面的线条。
那个过去的女子的侧影,一点一点在记忆里回来。
我伸手捏住自己鼻尖,然后仰头,想象长发飘拂的感觉。
往事一幕一幕冲击在我的眼眶底部。
我难以抗拒地看到我的一生。
平凡,卑微,怨殆。
父母离开我何其之早,我何其渴望着人世间的光明和温暖。
但是我除了自己的身体一无所有。
我被英文老师罚站在走廊上,那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人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这一辈子都没可能说出一句完整像样的英文。
然后我的后母虐待我,踢打我的下身,三指宽的皮带抽得我遍体鳞伤。
偶尔我居住在姑母家中,看着姑夫严厉的面色,小心翼翼地行事。
我从小就没有自己,我跟什么人说话,就有什么人的口气腔调,努力使得他们愉悦,至于自己的欢乐与否,我从来不曾放肆。
一直忍,一直悄悄地变坏。
我的处女身子交给了班上一个可爱的男生,但是没有流血。
我忍着疼痛让他进入,他一点也不怜惜,凶猛抽插。
我必须忍耐下去,直到解脱。
然后,当那种近似爱的东西走来,我悄悄耳语,告诉他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他愕然而笑,叫我不要骗人,白费心机。
我无话可说,咬着自己的嘴唇。
然后我同高年级的学长出去开房。
我脱掉衣服忽然开始害怕,我想走回头路,我说不。
但是他给了我一个耳光,他说婊子,怎么可以这个时候喊停。
然后他挺进了我,再然后他给了我一瓶名牌香水。
我终于知道,性爱可以令我得到些什么。
于是我勾引了很多男人,老的,少的,爱我的,也许爱我的,终于,变成一个明码标价的妓女。
终于的终于,在我第一次面对人生想要放弃的时候,当我面对我的第一个虐恋客人,我实在忍受不下去,却不知道除了忍受以外我还能做什么的时候,我看见了张续。
她替我挡下这个客人,然后在客人最趾高气昂的时候,冷冷说,你他妈的有什么可得意的?老娘是个同性恋,老娘永远也不会在男人身上获得高潮。
然后我抱着她,她抱着我,我们接吻。
我们满身伤痕,互相抚慰,然后一道离开这家夜总会,去街上做了一对自由的同性恋妓女。
有些时候是出卖,有些时候是交付。
给出去的,怎么能够收回。
张续,你为何不爱我……为何讨厌我。
我将手刺向会阴。
可怕的勃起让我全身颤抖。
我唯一的入口在后面,再后面一点点。
我将手指探入我的后庭,我的肠壁。
指甲令我自己疼痛。
而扩张开的感觉却令我畅酣淋漓。
我大声呻吟出来。
张续曾经骂我,说我是个无脑的女人。
我觉得自己的脑,一定是在两腿之间。
我可以如此精准,如此简单地让自己快乐起来。
张续,应该放下的是你。
我们在一起做爱,一起去街上接客,然后一起老去,这是多么棒的人生。
男人比女人强,便比女人强吧。
念过大学的人比我们强,便比我们强吧。
嫖客比妓女强,便比妓女强吧。
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抱着你,你抱着我,我们相互安慰,这个世界便在我们之间那片方寸之地,孳生,成长,灭亡。
敲门声响起来。
“洗完了吗?”
“就好了。”
我裹上浴巾,擦干头发,带着满足的微笑,走出去。
在卧室里等了一会,喝完了杯中的一点点红酒,我正在疑惑,为何这群人现在效率变低,还未将张续带来,此时两个穿白衣的工作人员走了进来。
“怎么了?”
我感受到他们表情中的凝涩。
“很抱歉。我们恐怕是无法将张续带来了。”
“……为什么?”
“他死了。”
我后退了一步,摇摇头,然后微笑。
“你说什么?”
“他死了。一个叫做张榕的中国籍男子杀死了他。”
我坐到沙发上,张开嘴,然后发现自己失去声音。
“你休息一下,然后可以随时离开。肺炎或者其他问题复发的话,一般医生也能帮到你。”
他们表情冷淡。
那是我熟悉的表情,表示了讨厌的表情。
见我不答话,他们出去了。
我坐在那里。
我忽然觉得我所坐的沙发像一个活物一样,在同我疯狂地争夺这个房间里的氧气。
我怎么就喘不过气来呢?空气,在哪里?我木然站起来,带好自己的东西,然后打开门。
门外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带我离开。
我茫茫然然地,就站在了烈日当空的大街上。
路上没有行人,一个也没有。
路上没有风,一丝也没有。
路上没有生气,一点也没有。
我像是站在一个死了的地球上。
张榕,杀了张续。
张续死了。
张续死了。
张榕杀了他。
死了。
被杀了。
我一步一步,往前走。
秋陵的车子停在我旁边。
“他们通知我来接你。你怎么了,小察?”
“张续是不是死了?”
我开口,问。
唇瓣上的皮裂开来,我用手去撕,发现都是血迹。
“你知道了啊?我也是才得到的消息,据说是他的同居男朋友杀了他,只刺了一刀,一刀就刺破了心脏。我说小察啊,你千万不要走他们的路啊,同性恋都很可怕的,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我听不太到他在说什么。
车子向前开。
景物在倒退。
景物在倒退,车子向前开。
我发现自己的思维迟钝。
景物飞快地倒退,我要到什么地方去呢?我要去做什么呢?
“小察?你怎么了?……你喜欢那个张续?……人都死了,你也别想了。不过我跟你说,你千万不许去医院或者火葬场之类的地方知道吧?这事已经轰动全城了,你不要又搅进去。”
窗外似乎有鸟叫的声音。
我看出去,树都郁郁葱葱的,鸟和花也很美丽。
这个城市的郊县原来如此动人,如此天然适意。
我傻傻地笑了。
一切都解脱了。
我爱的张续死了。
不爱我的张续死了。
讨厌我的张续死了。
和我竞争的张续死了。
想要征服男人的张续死了。
曾是女人的张续死了。
一个叫张续的人死了。
他死了。
她死了。
死了。
有什么不好吗?那个坐在镜子前面绞掉沾着精液头发的张续,死了。
那个大笑着拍下我撅屁股接客照片的张续,死了。
那个拿皮带打我,不许我不戴套同客人做的张续,死了。
那个拖我去医院,在我缝针时候紧紧抱着我的张续,死了。
那个在夏天买貂,酷爱野生动物制品的张续,死了。
那个嚣张跋扈,只许她负天下人不许天下人负她的张续,死了。
那个和我一起去买迷你裙腿比我长出一截还笑我身材差的张续,死了。
那个忽然离开我,又忽然回来的张续,死了。
那个短短头发站在舞台下面看我唱歌一闪而没的张续,死了。
那个当着我的面和别人搂抱亲吻的张续,死了。
那个插入我的张续,死了。
那个被我插入的张续,死了。
那个瞎了一只眼睛还无比从容冷静地张续,死了。
我记得和他一起唱的歌。
不配相拥。
爱到分离仍是爱。
乐句混乱地夹杂在我脑海里。
我轻轻哼唱。
秋陵回过头来赞。
“小察,你唱歌越来越有味道了。”
人在,结束的一刻最清醒。
到底哭声笑声,本来都是一瞬间。
你若停在我的路,你会否仍然是你。
看清爱和恨有命。
张榕,你说的命运,来了。
它如何更改,我都认得它。
它如何更改,它都是命,都是我躲不开,得不到,避不了,也过不去的。
人不可以和天斗。
张续是人,有生,就有死。
他现在不死,也终有一天会死。
这个世界总有一天会是一个没有张续的世界。
就好像张续出现以前。
我是对的,张续,你知道吗,我是对的。
人要顺从天。
女人要顺从男人。
弱者要顺从强者。
卖的要顺从买的。
我是对的。
你错了。
张续,张续!
“停车。”
我说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秋陵的额头上有汗流下来。
他很害怕地看着我。
我的样子很可怕么?我走下车,抬起头,看天。
“张——续——”我在闹市区向着天空喊。
无数人停下来。
无数人看我,认出我,指指点点。
我的尾音拖得很长很长,就好像在喊一个离我很远很远的人。
我直视着烈焰一样的阳光,眼前发黑,五色缭绕。
张续……我最后一次喊你。
最后一次。
天空,沉默。
我的泪,却还是仰在眼底,流不下来。
(8)我去监狱看张榕。
他看起来气色很不错。
“怎么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还好吧?”
他有意无意地避开我的眼睛,看着我身后阳光洒射的窗。
“宣判结果下来了。”
他说。
“不是要到下个月才开庭么?”
“不是人世间的宣判,而是命运的宣判。”
“……啊?”
我半懂不懂。
“……那么,宣判了什么呢?”
“我受到了嘉奖。”
“啊?”
怎么会。
“虽然我是个杀人凶手。但是从天道来说,我避免了不应该死亡的死亡,让命运回到了它该在的轨道上。”
“……那么?”
“这一世结束之后,作为嘉奖,我将真正的人类。”
“人类?”
“雅纳,能够做人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你要好好珍惜。”
“神经。”
“至于这里的宣判我也能够提前知道了,不管从天理还是法律,都必然是一个死亡。”
“张榕……”
“我和他先后赴死,双双殉情,我觉得很值得。”
“那我呢?”
我看着他坦荡无羁的眼睛。
“我怎么办,我怎么算?”
“你与会幸福的。”
……我沉默了片刻。
然后说,
“张榕,我操你妈。”
张榕笑起来。
“我没有妈妈。你亲手扦插我,也许在某种意义上,你才是我的妈妈。”
我气结。
“张续呢?……张续现在在哪里?在某一个我看不到的角落吗?他还存在吗?存在的,对不对?”
“ANA,张续死了。”
张榕安详地看着我。
“你放弃吧。”
我很想伸手打他。
“你杀了他,只是为了叫我放弃?”
“也许是为了叫自己放弃。……也许,也是为了叫他放弃。”
“可是之前你明明叫我坚持。”
“放弃张续,坚持你自己。”
“为何我的命运我的生活,要你们来操心至此?”
“你不是早已经对此安之若素么?”
“你这样就算是已经报恩了么。”
“是的。”
和张榕的谈话就像一场令人困扰的拉锯。
至今我仍然不相信那些命运啊,星辰啊,天道啊等等。
我只是习惯于接受一切已经发生的事情。
不管它的原理为何,它总都是现实。
秋陵在车上等我。
“好了吧,我已经竭尽所能为你安排了。赶紧回公司吧。”
他鬼鬼祟祟地四处看。
“去墓园。”
我摘下墨镜,疲惫地一笑。
秋陵差点从驾驶座上跌下去。
我不知道张续是怎么下葬的。
是谁守着他,送他。
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依稀也没有朋友。
他总是冷淡地对我说,他不会眷恋任何人,因为眷恋会让人变得软弱。
他说他与任何人相处,都第一时间想象如果离别,如果反目,如果断绝,自己的心会不会不平静?但是那个下葬仪式应该绝对不会冷清。
虽然他没有要去爱要去依恋要去倚靠的人,可是却有无数人迷恋他,爱慕他,愿意为他颠倒生死。
从我,到张续,到十六岁的小女孩子,到为他痴狂的无数粉丝路人。
我想就算他死了,爱他的人还是会爱他。
有时候我想,张续为何能得到那么多爱。
为何我却得不到。
张续不爱我。
张榕不爱我。
甚至无数歌迷,爱的也不是我。
我不能把自己袒露在大众面前。
他们必会厌弃无比。
而张续就那样吊儿郎当地戴着一个斜斜眼罩往那里一站,不用掩藏什么,也不用紧张,就能让人销魂荡魄。
我嫉妒张续,是的,我嫉妒他。
他做妓女也是一个骄傲的妓女。
做歌星也是一个骄傲的歌星。
他从不卑微。
我拼命想证明他的错误。
我证明了。
而他就以冷漠到一句话也没有留下的死亡,让我变得徒劳无功。
我为何会遇见这样一个人?墓园的阳光晴好。
我站在离开张续很远的地方,静静地看。
我不认为这个石碑和我的张续有什么联系。
我闭上眼睛,努力设想,石碑下面的那堆灰。
烧他,烧成了灰。
我从前听说,尸体火化的时候,经常会因为肌肉僵直受热而突然坐起来,双手前伸。
我在想,那个时候,在火化炉子里坐起来的张续,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他的脸一定还是一样的美丽,他的唇一定还带着非常礼貌、微微不屑的神情。
那抔土里,真的曾有一个美丽的躯体吗?我蹲下去,用指尖触摸湿漉漉的土地。
绵延千里的,寂静。
我什么也感受不到。
一只懒洋洋的猫摇头摆尾地走过来。
我下意识地抱起来。
“秋陵,我现在拥有多少钱?”
我抱着墓园里的猫,坐在后座。
“三百多万吧……包括之前的四个广告一张EP还有其他商业费用,扣去公司抽成的佣金,可能三百万零头一点点。”
“我如果要和公司解约,要付多少钱?”
“五百万。”
我点了点头。
半年间,我没有再录制新歌。
我把所有时间都用在拍摄各种各样,质量高超,或者质量低劣的广告上。
渐渐我的歌唱事业开始受到指摘,人气严重下跌。
半年后,我还给公司五百万,自己身边还剩下一百来万,悄悄消失在这个城市的清晨薄雾里。
重洋一夜越。
我回到美国。
什么也没有带,除了我拣到的那只猫。
这一次不需要找到环球生科所。
我直接打听了同样尖端却十分商业的伯利恒医院,去预约了第二次变性手术,预缴了十五万美元的费用。
排期遥远,我在美国滞留了四五个月。
终于开销告罄,连猫粮也买不起。
我看了看怀孕的母猫眼巴巴地蹭我腿的样子,只好离家去了报社。
我在报纸上刊登了广告。
重操旧业的感觉很美好。
我拿着国内带来的有我照片的报纸杂志,告诉那些傻乎乎的美国人说,我是一个亚洲的明星。
他们问,是不是和ZIYIZHANG一样?我说YES,YES。
于是他们干我干得老欢,付出大量金钱。
我又可以开始买DIORHOMME。
我的身体很好,很多时候,不需要润滑剂,也能够流畅地进行到底。
他们赞我是天使,是神,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男孩。
我张开双腿,拥抱黑人粗壮的鸡巴,努力吞,轻轻吐,用中文呻吟。
终于有一天伯利恒医院打电话来通知我手术。
我把母猫送到了免费的宠物保护中心。
上一次,我切除了子宫,却不知道为什么保留了卵巢。
伯利恒的人对于我这具被变过性现在要变回来的身体很感兴趣。
他们麻醉设施良好,我基本没有太受罪。
“YEAH!”
医生有天大叫。
“你可以再生产卵子了。”
真的吗?我傻笑。
他们为我做了一个人造子宫,确保输卵管有地方可通。
我停止吃以前的雄激素,开始吃雌激素。
至于乳房,喉结,脸上被垫入的假体,统统不是问题。
我一点一点,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除了被磨掉的腮骨无法复原之外,我基本上摆脱了“察言”的形象,回到了“申雅纳”的模样。
只是高了点,漂亮了点。
乳房被美国人的审美趣味,莫名其妙地隆到了D的size,他们还老问我嫌不嫌小。
出院前,我修了眉毛,化了妆。
再一次戴起了乳罩,穿上吊袜带。
头发长长地垂到了肩头。
一个杂乱的,难以辨认的自己。
模糊的岁月,全部融合在一处。
回到家,去领回来我的猫,和它的一窝小崽子。
我看了半天,觉得它们是一窝精灵。
想了很久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
我每天翻看报纸,忽然看到一条令人心动的招生广告。
于是我申请了这所社区大学的课程,很容易就拿到入学许可,办好了长期居留的签证。
我念的课程很古怪,是“亚洲研究”。
一个中国人,跑来美国念亚洲研究,真是奇怪的事情。
我的同学几乎都是金发碧眼,教授很喜欢我,常常要我给大家说各种各样的当代中国。
我没敢把卖淫之类的东西告诉他们。
很快教授请我担任助教。
我白天在学校工作,晚上则在高级旅店工作。
只要换一家报纸,把广告上的自我介绍换一个性别就可以。
男人女人,鸡鸭鱼肉,没有什么区别。
我的阴道经过折腾变得不太敏感,不过却吸力十足,受到顾客的欢迎,同时我提供周到熟练的后庭服务,职业精神充分。
两份工作使我的收入不菲,家里的一窝猫咪被养成了猪一样胖。
两年以后,我拿到学士学位,教授热情地写信推荐我去南部一所名校攻读博士。
我这辈子也没想到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小时候对学校充满怨念恐惧的我,竟然能够在美国念博士。
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不可能?我开着我的二手车子,沿途观赏风光,抽烟,喝酒,车后座几只猫咪蠢蠢欲动。
有牛仔骑马从我身边的田野奔驰而过。
天上洒农药的小飞机盘旋得越来越近,终于飞行员跳下来同我搭讪。
我入学,换一座城市,继续我的惬意生活。
终于在做博士论文的时候,被我的导师光顾,两个人在宾馆里有点尴尬地做爱。
第二天导师给我发了邮件,嘱咐我不要因为夜间的工作而耽误课程;顺便送了我一张私立医院的体检卡。
我去检查,发现自己十分健康,没有爱滋。
体检中心询问我职业,我很坦白告知,我是一个妓女学生,学生妓女。
体检中心嘱我定期来检查,赠送我最新款的保险套一打。
张续是对的。
和客人在一起,必须要戴套套,这是多么重要的好习惯。
毕业以后,我在学校的出版社工作。
成日价审读一些美国人关于中国的伟大猜想和新颖报告,然后给出自己的专业意见。
移民局打电话来叫我去唱国歌的前一天,那只墓园猫死了。
我悲哀得一晚上无法接客。
我拿到了绿卡。
继续和一些猫,一些嫖客,一些写书的白痴一起开展我的生活。
转眼之间,我四十岁了。
十多年,就这样过去。
有一天,老板跟我说,我很久没有休假了。
我想了想,马尔代夫?夏威夷?欧洲?日本?每年找个地方度假,然后勾搭个男人上床,我已经游遍世界。
“为什么不回中国看看呢?”
我看看老板,无言以对。
“ANA,明年我退休以后,出版社就由你来接手负责了。到时候你会忙得没有时间回家的。”
美国佬好心好意提醒我。
“找个男朋友陪你去吧,让他们领略一下美丽的中国。”
老板小时候被一对中国夫妇领养,在北京度过了八年幼小的岁月。
他的心目中,我所来自的地方就是一块圣地。
他每年假期都去中国,从青岛玩到九寨沟。
我认真考虑了一下他的提议,然后接受了。
只不过不是和我的男朋友。
当年那只墓园猫的第二代子女只剩下一只还活着,第三代则有四只活泼泼的年轻小猫。
我把它们全部带回去。
在机场遇到一个熟人。
“……对不起,请问你是中国人吗?”
一起侯机的一位太太小心地试探我。
“我是。”
“请问,你是来自S城吗?”
“……是。”
难道是昔日“申雅纳”的歌迷?
“请问,你有没有在德大公寓住过?”
那位太太有点兴奋地拿下眼镜,捋了捋染得黑亮的刘海。
我看了她十秒钟。
“……吴恩宝?”
“申雅纳!”
她拥抱住我。
我拥抱住她。
千里故人,恍如隔世。
“你现在怎么样?”
我激动地问。
宝宝娇笑。
“Peter,Peter!”
我以为她叫她老公,没料到一个黄毛小男孩跑过来,长相是混血儿标准的惊艳可爱。
“Auntie。”
小男孩乖乖地叫人。
我大震。
“你儿子?那么那么大了?”
“是啊,十三岁啦。”
再想聊,吴恩宝却要登机了。
她也回中国,却是去她的老家T市,跟我同路不同机。
童年的伙伴,在千山万水的地方,叠下两枚浅浅脚印。
临别宝宝亲我一口,悄悄问,
“你从良了吗?”
我心潮起伏,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
“你也没有吧?……我也没有。”
这个贱人笑得甜蜜。
“常常背着老公偷偷做,然后叫对方把钱汇到我在中国银行的帐户,拿回去给妈妈用。”
一日为妓,终身为妓。
永远出卖,只是终于可以出卖得高高兴兴,从从容容。
飞机降落在我熟悉的城市的时间,是半夜十二点。
我在机场旁边的富豪酒店暂住一晚。
四星的酒店里晚上一样有人骚扰,凌晨一点半的时候,娇滴滴的女声打进电话来,听到我的声音,很有礼貌地一声“抱歉打错了”。
气定神闲。
第二日我搬去市内,租了一辆车子。
我持国际驾照,可以任意览游。
我慢慢地巡视这个放逐我的城市。
街头有年轻的艺人在签名销售。
细雨抵不过青春的热情,人潮汹涌呼叫。
金碧辉煌竟然已经不存在。
那里变成一片开阔的绿地,我怔了良久。
倒是那栋残旧的公寓楼还在。
我转了一圈,发现里面仍然住着一些年轻的男男女女,昼伏夜出,迷你裙映得天色无光,衬衫扣子残缺,随时可以伸入手去。
时间在变,但是社会没有变。
妓女是全世界最古老的职业,也许人类消失了,它才会消失。
回到宾馆用笔记本上网,以前合作过的一位华大的教授知道我回来本市,高兴之极,口气强烈地发邮件给我,要邀请我吃饭。
于是我回复了邮件,说,OK。
然后留下了我的宾馆电话。
五分钟以后电话就响起来。
操,王朝宾馆,这个城市最豪华高档的酒肆,还有什么文化局副局长到场。
我挂下电话,不禁骂了一句祖国的学术腐败。
翻开衣箱,我发现我没有可以穿的赴宴衣服。
我四十岁了,长期在美国南部生活,平时总是穿宽大的衬衣和男装裤,只有内衣是精心艳丽的选择。
趁饭局前,我出门去买衣裳。
隐约熟悉的商场,我记得我第一次来是秋陵带着我,我买了七条迷你裙,和一顶皮草帽子。
仍然古旧,而奢华地立在那里。
我一身留洋气质地钻进去,目光忽然锁住那些漂亮的苏格兰格子短裙子。
我连青春时候都没有穿过的活泼文雅,忽然很想穿。
可是小姐已经迎过来,向我介绍今季的套装,灰色白边。
最后我与自己妥协,要了一件丝绸衬衫和一条紧身裤子。
这么多年过去,我的裤子尺寸还是没有变化。
我保持身材,却在镜子当中看到一张不再年轻的脸。
也不是皮肤有皱纹,或者面部松弛下垂。
只是光泽和弹性不再,往外散的气焰变成往里收。
过肩的直发看起来单调黑黯,我又要了一顶帽子。
最后实在忍不住,要店员把那条格子裙子包起来。
店员以为是礼物,笑了一笑。
也许,我应该有一个人们想象中的女儿,来延续我这曲折平淡的人生?从商场出来,忽然看见一个女人,虽然和我一样岁到中年,却仍然娇憨可爱,眉目如画的样子。
好眼熟……是秋陵的老婆。
她臂弯里勾着一个小男生,高大英俊,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两瓣性感的嘴唇有意无意地凑近她的耳廓。
我和她擦身而过时,听见小男生在撒娇,
“给我买香水好不好嘛……”
呵呵。
故人们无论亲疏远近,都还算安好。
六点半我准时赴宴,精心的妆容令我看起来年轻少许。
“这位是周荆周副局长。这位ANASHEN女士,是南加州大学出版社的负责人……”
我睁大眼睛,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不能动。
烂……烂人?真是久旱必有妖孽。
这个城市当真就小到这样的程度?
“A……ANA?”
副局长也神色恍惚。
看来他还记得我。
在我怀孕时候打我让我流产的那个常客烂人。
那个后来向我求婚的白痴家伙。
怎么会是他呢?好奇怪,在一切发生之前,在那个金碧辉煌的年代。
我还以为旧事都成烟尘。
“周局长?”
“哦,没事没事,我好像认错了人。”
他擦擦眼镜,掩饰过去。
“来来来,点菜点菜。”
一顿饭吃得我坐立不安。
饭后,烂人不动声色地先遣走了大学教授、教授夫人、几位其他陪客以及他自己的秘书,然后赶在我告辞之前截住。
“你是ANA吧?我一直找不到你,原来你去了美国。”
他低声说,假装点烟。
我不客气地从他手里夺了一支烟过来抽。
这家伙快六十了吧?秃顶,微胖,倒和当年样子区别不大。
男人总是如此。
“我们找个地方聊聊好吗?”
他很诚恳地看着我。
我忽然兴起。
“现在这里最大最好的夜总会是哪一家?”
他眼睛一亮。
“你要去吗?叫国色天香的,在浦川路上。”
金碧辉煌,国色天香。
天上人间,男盗女娼。
我坐着局长的专车,一起再探入这城市的阴道。
温暖的夜色如水,紧紧窒楛住寻欢作乐的身体。
我如梦游一样走入我曾经的历史。
女孩子们浓妆艳抹,在过道上穿梭。
晚礼服的下拜短而精致。
酒的味道充斥着整层楼面。
嬉笑着,快乐的,违心的,露水的。
有一间包房的窗帘没有拉到底,我看见一个女孩子在一屋子人的叫好下面,扔掉手里的酒瓶,脱掉了身上最后一件BRA。
体贴的服务生过来,为他们拉好窗帘。
收费浏览的身体,不好春光旁落。
“ANA,我们去哪种包房?”
“我想唱歌。”
说了十来年英文的唇舌,在音乐响起来的那刻,返回到它们年轻岁月的记忆与习惯里。
十年前的老歌只剩下最有名的才能留下来。
我拣选,好心分手,倩女幽魂,共同度过,旧情绵绵,李香兰……好少,很多歌都没有了。
记忆里的歌曲,都没有了。
“你唱什么?”
我抬眼问那烂人。
“我自己来点。”
他居然真的懂得如何点歌,我记得从前他只是个小官员的时候,就已经习惯颐指气使,安心享用别人的服务代劳。
他用遥控器,输入一些数字。
我听到很熟悉,却说不出名字的钢琴前奏。
然后快六十岁的烂人,拿起麦克风。
他声音苍老凄凉。
有没有一扇窗,能让你不绝望。
看一看花花世界,原来是梦一场。
一刹那,我的眼泪忽然下来了,模糊住我的黑框眼镜。
积攒了十几年的泪和痛。
一个老人,末日一样的歌声。
他唱着,声声都似催促。
有人哭,有人笑。
有人输,有人老。
到结局还不是一样。
有没有一种爱,能让你不受伤。
这些年,堆积多少对你的知心话。
什么酒醒不了,什么痛忘不掉,向前走,就不可能回头望。
朋友别哭。
我依然是你心灵的归宿。
朋友别哭。
要相信自己的路。
红尘中,有太多茫然痴心的追逐。
你的苦,我也有感触。
太多……茫然……痴心……的追逐。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输,有人老。
不可能,回头望。
人海中。
烂人抬头看着我,眼睛里有混浊的光。
“ANA,我一直也,没有再结婚。”
三个月后,S市文化局副局长周荆先生,与美籍华人ANASHEN博士,喜结良缘。
男方五十九岁,女方四十岁。
结婚半年以后,因为妻子不愿意放弃美国国籍,于是周副局长主动打了退休报告,得到批准之后,以私人名义注册了一个中美文化交流组织,其实就是一个背景颇为雄厚的留美中介。
一年以后,周先生与周太太想要一个孩子,陪伴度过暮年的寂寞。
伯利恒医院接待了这对无论在美国还是中国都属于上流社会的夫妇。
他们从周荆先生体内取出精子,从ANA女士体内取出卵子,让它们在试管中结合,然后在实验室的人造子宫中生长。
一年以后,我们得到我们的第一个女儿。
3700克,七斤四两重。
我为孩子取名字叫做“周续。”
又过了两三年,在周荆的六十五虚岁大寿上,我们得到了我们的第二个孩子,这次是个男孩子。
“叫什么呢?”
他问。
“还是我做主吗?”
我问。
“当然你做主。你是博士。”
“周榕。”
一只猫跑过来,扒着摇篮边上望。
这是墓园猫的第几代子孙了?我已经算不清楚。
我们住着大大的庭院,我不再是妓女,而是十几只猫和两个孩子的母亲。
孩子一天一天长大。
续是个霸道的姐姐,榕是阳光的弟弟。
有一天,周荆带他们出去钓鱼。
榕钓上来一条二十五公斤的大鱼,兴奋的十岁小男孩跑去推他年老的父亲。
“爹的,爹的,我钓上来了,我溜了它一个多小时,还是钓上来了!”
老父亲安详地望着他,嘴角带着笑意,却久久没有回答。
周荆,在他享年七十五岁的时候,突发脑溢血死亡。
我在医院陪他,看着这个烂人休息得如此开心,平静。
榕跑过来安慰我。
“妈咪,爹的和SNOW去了一个地方,你不要难过。”
SNOW是两个月前过世的白猫。
阳光洒下来,我伸手轻轻触碰这个我人生中唯一的合法丈夫,将他满布着老年斑的皮肤,试图去抚平,抚平。
下葬之后,便是暑假。
我同往常一样,带着续和榕回国度假。
小孩子们长大得神速,续告诉我说,她在S市有了网友,这次回去一定要见面。
我说好,好。
结果那天我开车送她去聚会,却走错了路。
下着雨的天气,续撅着嘴巴,不停跟电话那头的男生撒娇,却不知道帮我问一问路。
城市变化得太厉害,我的卫星导航仪又偏偏出了故障。
“妈咪,越开越没有路了。我要去的是21CENTERY公园,不是郊区哎!”
“妈咪老了。”
我调头,终于看到一大片绿地。
“看看那个是不是?”
我们下车走路。
“啊……这里不是我要去的地方,而是另外一个公园。”
续失望万分。
我却停下来脚步。
“南山园……?”
我喃喃念。
“续,这不是公园。”
“是什么?”
“是……墓园。”
寿比南山。
续吓了一跳。
我却忍不住走进去。
张续和张榕,下葬都是在这里。
张榕的墓穴,还是我出钱买的。
我记得这个地方,这个名字。
遥遥望见了。
旧旧的碑,满目荒烟蔓草。
“妈……妈咪。”
续乖巧地跟着我。
“你不开心吗?妈咪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跟您说话。”
“乖。”
我勉强地笑。
“妈咪没有不开心。妈咪有朋友葬在这里,你愿意陪我去看一看么?”
我牵着女儿,走近那里。
雨细密密的,打在我的肩膀上。
我看了一会。
“妈咪。”
续摇摇我的手。
“他们一定是妈咪最好的朋友是吗?”
“你怎么知道?”
“看,我和弟弟的名字。”
张续。
1979-2006。
张榕。
1980-2006。
墓碑上很空。
空的可以让人彻底地忘记,或是全盘地,记起。
整个人生已经过去。
“妈咪,你怎么哭了?”
续抬手帮我擦掉不小心流下的泪水。
她十三岁,营养良好,已经跟我差不多高。
胸部鼓鼓的,像两个小西瓜。
两年前她已经有了月事,最近正在跟我讨论做爱的具体步骤问题。
她长大了。
而我,还未谢幕。
都已经等得,快要不耐烦了啊。
“妈咪怀念他们。”
我轻轻答。
“MissAnderson说,人有值得流泪怀念的朋友,是幸运的事。”
我低头看续的脸。
唇齿如此可爱,眉目何等明媚。
一刹那,我从她眸子里,看到了一些属于命运的秘密。
“续。”
我蹲下身子,抱住了我的女儿。
紧紧地。
我知道,这一刻,她是续。
她是。
雨继续下,阳光却已经散了出来。
我们离开墓园,终于找到了正确的道路。
续的小网友十七岁,是个颇为可爱的中国男生。
当晚,续打电话来说不回酒店睡觉了。
我提醒她,请她一定要使用安全套。
一定一定。
“一定要用套子,否则我可是会揍你的哦!”
张续气势汹汹地点着我的脸。
我穿着迷你裙,柔柔抚着张续一头烂漫的卷发。
她红唇艳烈,回过头来看我。
我一低头,就吻到了她。
“续,你会不会有一天讨厌我?”
“我要是讨厌你,就杀了你。”
她揽紧我的腰。
我们在夕阳里做爱。
“不要杀我,也不要不爱我。”
我在高潮的时候这样对她说。
她只是明媚地笑着。
“雅纳,你是个小傻瓜。”
雅纳,你是个小傻瓜。
我从梦里醒来,久久不能回过神。
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了我的房间,好奇地看着我。
“妈咪,你不去吃早餐么?”
“妈咪有点……累了。”
我想爬起来,却发现四肢不听使唤。
“榕,帮妈妈拨电话给医生好吗?”
我镇定地要求。
五十四岁的我,居然早早中风了。
也许是年少时候的折腾耗光了我的生命力。
我开始了轮椅上的生活。
一双儿女变得愈发孝顺乖巧起来。
三年之后,续参加了华裔小姐的选举,一举斩获亚军。
“妈咪。”
续端着佣人煮好的粥一口一口喂我。
“我不想上大学了。我要去好莱坞拍电影。”
“你想好了?”
“想好了。”
“不会后悔吗?”
“怎么会后悔呢。妈咪,人要趁着年轻的时候,去多做些冒险的事情。”
“谁带你去?”
“艾伦蝶金生。我男朋友,也是我的制片人。”
“我有否决权吗?”
“没有。”
续嘻嘻笑。
“妈咪,我会照顾好我自己。”
“你爱那个男人吗?”
“不,我不爱。但是我爱他能给我的前程。”
女孩子心底冷酷,却笑容甜蜜。
又三年,张榕申请了军校。
“你也要离开妈咪么。”
我苟延残喘,却精神矍铄。
“这是我的志愿,妈咪。我想要多为这个世界做点事情。”
“除暴安良,还是去侵略别人的国家?”
“让更多的人幸福。”
男孩子说话短暂,皮肤黝黑,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
“那么JOYCE呢?你把她怎么办?”
邻居的小女生和我儿子恋爱已经有八个月。
“我们今天晚上会好好谈一谈。妈咪,不用担心。我们都是成年人,我们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换句话来说,也就是只对自己负责,不对任何其他人负责。
我苦笑。
但是我已经老得没有力气再说什么了。
榕亲吻我的额头。
“有一天我会像姐姐那样令您骄傲的。”
续已经在好莱坞混出名堂,万人瞩目。
十多年一个流转。
倏忽间,身边的人又都走马灯一样地离开了。
我六十岁了。
已经够了吧?黑人女佣推我去阳台吹风,然后倒橙汁给我喝。
我叫她。
“黛拉,你看,那个方向,就是中国。”
“是吗,太太。”
海浪翻卷。
两只海鸥相互追逐。
我低头看自己如树皮一样的手。
“帮我订特别机票吧,黛拉。我想再回去一次。”
“太太,医生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
“去订吧。他会的。”
叶落归根。
我孤身一人,终于又回来了。
就像是被生下来以前的世界。
永远都是一个人,在往前走。
不管什么人,都好像这个世界设置的倒影一样,有时清晰,有时模糊,虽然动人,却不能长久。
轮椅被可亲的护士小姐推出机场。
周荆在国内的远方亲戚抢着来迎接我。
我快要死了。
我的遗产,还有人想要。
我笑着摇摇头,觉得这群年轻人,争执也是可爱。
“老太太,晚上在鸿宾楼牡丹厅订了筵席,有您爱吃的鱼翅。……”
人声嘈杂。
“纳纳。”
我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头转来转去,却看不到人影。
“纳纳。”
面前模糊的人影变得真实起来。
“爸爸?”
“纳纳。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爸爸……妈妈呢?”
“我在这里。”
漂亮温柔的女人走过来。
“纳纳,让妈妈看看你。妈妈生你生得很辛苦。对不起,没有能够留下来照顾你。”
“老太太?老太太?”
年轻人吓得直直推我。
“老太太,您没事吧?”
我困倦地睁开眼睛。
“没事,我有点累了。”
2040年。
申雅纳卒于上海鸿宾楼,终年六十岁。
1980-2040。
拥有两家公司,三处房产,身后诉讼纷起。
“博士头衔,子女双全。她是个幸福的女人吧?”
记者采访好莱坞巨星周续小姐的时候,翻及申女士的资料。
“……是吧。”
周续礼貌地笑。
“令堂葬在美国吗?”
“不,葬在南山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