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惜娇儿引虎入穴诗曰:识人容易识心难,鱼目珠真混满盘,错认巨憝当辅弼,误将顽石作琅玕。处世尽凭欺世法,千人唯有媚人丹,只因俗尚皆浇薄,致令妖魔易入奸。
这一首诗,是说世上知人甚难,辨心不易。
天下的奇珍玩器,定有人识得真假,辨出高低;独有人之善恶、美奸,却一时识辨不出来,全仗这些明眸具眼去识辨他。
然好人极是易识,恶人却是难辨,这是何缘故?只因那好人处己接物,件件循理,事事合情,自始至终,表里如一,有何难识!至若那恶人心事,大概俱深一层,大怒不怒,大喜不喜,待人个个是心腹,口里说的是道理,心里存的却是满腔蛇蝎;当面甜言蜜语,背地使尽计谋。
总之句句假话,件件虚情,令人不能窥测。
这种人却有个比方他。
譬如青楼妓者,来往的孤老,那一个不赠他几句山盟海誓,无一个不待他似膝如胶,那段恩情,比夫妇更胜十倍。
岂知猫儿哭鼠,无非是假慈悲,哄钱的法儿,使人迷而不悟,陷入其网!大则丧身,小则破家,直至知觉,悔之晚矣!但据我看来,也与此辈无异,究竟还是自己没见识,所以受其笼络。
虽说恶人难辨,然终虽有个辨处。
要知天之赋形于人,原有善恶之分,恶人自有一种凶恶之貌,所谓成于中、形于外。
只是愚昧之人,听了他口内那几句好话,反道是老天不公道,这样好人,生他这般凶相,未免以为有屈。
岂知老天原是至公无私,人自不识。
正如西子之美,随你蒙垢他,那一种丰姿自在。
无盐之丑,纵使装尽脂粉,终不能增其妍,这是一定之理。
所以说,知人甚难,只要人细细察辨耳。
古诗说得好: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假使当年身俱死,一生真伪有谁知!如今且说一位缙绅,也因一时迷惑,误用一个人,后来家破人离,许多颠沛,说来醒一睡么。
那一桩事,出在明朝正德年间。
江南镇江府丹徒县有个乡绅,姓富名珩,字珍卿。
甲科出身,世居南门内。
累代簪缨,家资巨富,年将五十,曾任京畿御史,致仕在家。
为人仁慈忠厚、好善乐施,只是一味姑息,有些无定识。
夫人黄氏,族亦名门,却年小富公三岁。
自从二十五岁上,生了一位小姐,并无二胎。
那小姐乳名琼姐,年方十九岁,生得娇媚如花,端庄静淑,夫妇珍惜如宝。
因无子嗣,故舍不得嫁出去。
偶有窗友钟贡生的儿子,生得颖秀出群,单名奇,表字倬然,与小姐同庚,十四岁入泮,阖郡名誉蔚然。
富公爱他才貌,且系素交子侄,遂留联姻。
不意联姻之后,不及二年,钟贡生夫妇相继而亡,家道寒素。
富公即将倬然入赘,与小姐成亲,待之有如己子。
那倬然不但才高,亦且为人豪旷,磊落刚直不谀。
只是少年老成,豪旷之中,又带些耿介之性,不肯同污流俗,趋势附炎。
虽是赘婿,却没有一毫觊觎丈人家资的心。
见富公年将半百,并无儿子,料想丈母是生不出的了。
忽然一日,立意劝丈人纳妾。
富公平日,因夫妻最相好的,恐娶了妾,未免要生嫌隙,是以不愿。
并说道:
“凡人子嗣之事,关乎天数,不可强求。若我命里该有,早已有子,何至今日?即使纳了妾,又不生育,反多这一番介蒂,岂不如不纳为洒脱。况且既有贤婿夫妇在此相依,亦可娱我晚景,那纳妾之事再莫说起。”
倬然道:
“虽是天数,也要人谋,谋而不遂,然后听之于天可也,未有不谋而坐听之于天者。况修德可以回天,以岳父之盛德,断不至于有伯道之叹也。且晚年纳妾,得子者甚多,若云易生嫌隙,则岳母贤声素著,岳父又达大体,有何嫌隙可生?更有说者,小婿蒙岳父恩养,视如亲生,小婿同令嫒自然晨昏定省,岂敢有负?奈属异姓,真的假不得,假的真不得,承宗继祖,是人生一桩大事,毕竟要纳妾的是正理。”
黄夫人亦劝富公道:
“贤婿苦劝,甚是有理,况我又不像世上这些妒妇,河东一吼,倾倒醋坛,镇压丈夫的人。我两口几及三十年,虽不敢夸梁鸿、孟光,然亦算得是个唱随的夫妇,相公谅无终风且暴之诮,岂致妾有绿衣黄里之讥!我先也曾劝过你娶妾,你只是不允,即使有子的,一个作宦的人,就置一妾也不为过。你听我说,不要忒古板,假老实。外人不知,只说是我妒忌,不容丈夫娶妾,使我为富家之罪人。我如今也不管你要不要,明日便去访个好的娶了,倘得生子,亦是富氏有幸!”
富公见他说得剀切,就含糊允了。
次日夫人即令家人富方,去叫了平日在宅内走动卖花的张二妈来,当面吩咐他去寻人。
隔了一日,张二妈就说定了一个姓王的闺女。
那姓王的号叫玉楼,是丹徒县的快手,年纪有六十岁了,妈妈已死,止生这个女儿,乳名金姑,年已二十岁了。
先许过同衙门的一个书办的儿子,未成亲死了,望门寡在家。
玉楼素知富公夫妇盛德,并不较量财礼。
夫人封了六十两银子送去,次日就过门来。
那金姑生得身材窈窕,性格温存,夫人喜之不胜,彼此极其相得。
倏忽过了半年光景,金姑忽然慵茶懒饭、拣食贪酸,富公只为有病,请了医生来看。
那医生说是有孕,富公暗自欢喜。
又过数月,看看十月满足,却好是七夕之夜,富公在夫人房中睡,三更时分,忽梦见一只仙鹤,飞入庭中,盘旋飞舞,既而竟入堂中,突然惊觉。
正与夫人说梦,只听得伏侍金姑的丫鬟彩云敲门说:
“金姑肚疼,象要分娩的光景。”
夫人慌忙同富公起来,穿上衣服,即过金姑房中,一面着家人去唤稳婆,一面叫妇女起来伏侍。
小姐知道,也来看视。
只见金姑十分苦楚,夫人亲自替他抚摩了一会,须臾稳婆到了,不想一则长头、二则是胎气艰难,直至天明正辰时,方得临盆。
喜得生下一个满抱的儿子,鼻直口方,相貌丰伟。
富公夫妇见了如拾宝,即令丫头扶侍沐浴,一家围绕而看。
不意金姑产后,身体十分狼狈,发晕数次,谁知一时恶血攻心,飘然长逝。
有诗一首,怜他之苦,诗曰:彩云易散奈何天,剩粉残脂自可怜。
燕子楼中余好梦,芳魂缥缈逐寒泉。
当下富公与夫人、小姐见了,十分惨伤,大哭不已。
只因金姑平日做人和气,阖家婢妇、大大小小没一个不为之动恸。
富公即令家人去报知王玉楼。
玉楼就住在县前,隔不多地,不移时就到。
见了女儿,嚎天呼地,哭了一场。
抬头见富公,亦在旁边欷歔,玉楼反劝道:
“老爷亦不必过伤了,向知老爷、夫人待他极好,这是他福薄,所以寿夭。我一生只此一女,岂不心疼,但死者不可复生,幸而生得一子,又是莫大之喜。”
富公道:
“我见他死得可怜,不由人不伤感,如今你女儿虽死,此子幸在,倘我祖宗庇佑,得他长成,你也决不至于寂寞。”
说罢,叫丫鬟抱出来与玉楼看。
睹物伤情,彼此又掉了几点泪。
富公又把此夜的梦兆说了,便道:
“我如今依梦命名,叫他鹤仙便了。”
玉楼道:
“极好。依这梦看起来,后来他定有好处,也不枉他娘在此一场。只是如今要作急雇奶子要紧。”
富公道:
“这个自然,且待殡殓了,再处。”
此时有亲友来吊奠的,纷忙了两日,遂成殓入殡,即葬在祖茔边。
玉楼辞别回家,富公即吩咐家人,仍叫了张二妈来,叫他速寻奶子。
二妈道:
“多蒙老爷、奶奶看顾,老婆子敢不用心?但今年时年好,小户人家可以度活,都不肯出来。前西门张翰林老爷家,也要雇一个,至今尚无。既蒙老爷吩咐,且待我去寻问,只恐急切难有。”
夫人道:
“这是一项大事,未满月的孩子,可少得乳么?”
这几日得富方的妻子养住,他孩子虽大,幸有些乳,暂令他喂,亦非常久之计,你可以用心去寻,自有重酬。
“二妈道:”既然如此,我就去!
“遂辞了出门而去。次日,只见二妈来了,夫人问道:
“可有了么?”
二妈道:
“我来与老爷奶奶商议,昨日回去,适与隔壁陶四妈说起雇奶子之事,他也是惯做媒的。他说有一个山东人,姓刁,夫妻两口,都有三十一二年纪了。带了一个女儿,也有十四五岁了。到此处投奔亲戚不着,流落在此半年。有个孩子,未及周岁,才死了四五日,正有乳哩!只是要卖身,不肯单做奶子。实是一件凑巧的事,只恐老爷嫌他外路人,或者不要,故此特来商议。”
夫人听了,遂令丫鬟到书房中,请出老爷。
丫鬟领命,即去请了富公来。
夫人把上项事说知,富公对张二妈道:
“我家人尽多不用买,只是燃眉之急,也说不得了。你就去叫他二人来,我看一看,问明他的来历,再议便了。”
二妈道:
“既如此,我就去唤他来。”
起身就去。
不多时,同了那陶四妈,领了一个妇人进来,张二妈指点他,见了老爷、夫人的礼。
富公看那妇人,果然只有三十一二年纪,却是生得美貌风骚。
但见:面非黛粉,却也娇妍;腰岂小蛮,亦称柔弱;稀稀儿几点雀斑,自有牵云之处;湾湾的两道娥眉,尽多觅雨之妖。
站立着,无风亦动;启朱唇,不笑嫣然;□之俏眼欲勾魂,只可惜金莲不称!富公道:
“他丈夫在那里?”
二妈道:
“在大门外,禀过老爷,方叫他进来。”
富公即令陶四妈,唤他进来。
陶四妈就去叫他。
到了厅上,对富公磕了头,站旁边。
富公道:
“你叫甚么名字,原籍那里,因何在此?”
那人道:
“小人姓刁,名仁,妻子邢氏。本贯山东郯城县人。当时扬州府有一个姓胡的乡宦,在山东经过,娶了小人的妹子为妾,一向不来往。今年山东遭荒,没奈何挈家到扬州,一则看视妹子,二则原想投奔他家,不意妹子已死。亲人不在,竟不相干。守候了一月,每日到他门首,可恨那些管家的需索门包,方肯通报。幸在守候,得做官的出来拜客,小人发急了,只得扯住了轿子,叫唤起来,他方才知道。不想见我身上褴褛,甚是薄情,只叫我在寓处等候。次日却差一个人送了四钱银子,来与我折饭,小人愤恨,不收他的,赶到门上,数落了一场。他恼我,叫家人出来打我,幸得两邻舍的劝开了。小人回到寓处,进退无策,不能回乡,只得把几件衣服抵还了饭钱。过江来,别图生计,住在西门外饭店中,已经五个月了。没奈何,思量投靠人家,昨日陶四妈说老爷府中要奶子,小人情愿卖身。小人一生忠厚诚实,倘蒙老爷收用,虽赴汤蹈火,也不敢辞的。”
富公见他身材长大,说话清楚,就有几分喜他。
便说道:
“我本意只要雇奶子,不肯用买,今见你说来,是个异乡之人,流落在此,我且收用你。你的妻子在内做奶子,自然另眼看顾你,俟我小相公长成之日,你要回乡,悉听自去,我亦不计较。”
刁仁道:
“受恩深处便为家,既蒙老爷抬举,小人粉身难报,即使驱赶也不忍去。”
富公大喜,问他要多少身价。
答道:
“小人该店家叁个月的饭钱,不过十余两的银子,其外亦无使用,总不与老爷较论。”
富公一发道他忠厚老实,便说道:
“你夫妻三口,与你三十两身价,算还饭钱之外,也要做些衣服穿,你且去写了身契来。”
刁仁跪下去,磕了一个头,起来到外面寻了纸笔。
他原也识字,自己就写了一张卖身契,同两个媒婆,俱签了押,同送到富家。
富公收了,叫管事的兑了三十两银子与他,两个媒婆各人赏了一两,就叫同刁仁前去收拾行李,并领女儿前来。
刁仁即同陶四妈到店中,算还了饭钱,他也没有什么行李,不费工夫,领了女儿前来了。
富公把他女儿一看,年纪虽小,却是生得丰姿秀丽,态度娉婷,不施朱粉,红白自然,袅袅娜娜,有十分标致,竟不像这等人养的。
因对刁仁道:
“你女儿生得如此,日后须要择一个好人家匹配他,不可误了他。”
遂令张二妈率领进去,拜见夫人、小姐。
夫人、小姐亦爱他,令收拾一间房,与他母子在内宿歇,哺乳公子,打发媒婆起身。
那陶四妈又叮咛教导他夫妻一番,作谢而别。
正是:只因误听澜班舌,致令开门揖盗来。
评:第一回叙金姑之死,令人不可测度。
殊不知,一部小说,俱打从金姑之死,雇奶子面上来的。
通卷阅过,方知是紧要关头。
又评:世之最下流者,莫如龟与奴两种。
然不明者,必曰奴愈于龟。
予曰:
“否,否!”
为奴之人既忘廉耻,甘以妻、女供人下陈,是龟与奴兼而有之也,算来还是龟之高为奴一等!第二回爱才郎小凤施情词曰:调寄《如梦令》举世曾无月旦,红颜忽尔相看。
未听箫声啭,飞凤何生庭院?眷恋眷恋,辜负东邻一面!却说,富公买了刁仁夫妻在家,甚是得意。
你道刁仁是什么样人?原来是山东红花铺人,世开旅店,他父亲叫刁鳄、其母张氏,姿色平常,专在店中牵云布雨,勾搭那些来往的骡夫,都到他店里下,所以他的买卖,比别家更闹热几倍。
只是暗中来,明中去,一生以赌为命,所以挣来挣去,还是一双空手。
他父母死后,仍习旧业。
邢氏亦传了婆婆的衣钵,只因他的姿色比婆婆更高几分,所以刁仁只许他招接来往之客,不许他勾搭骡夫,这就是他之营谋。
正是:青出于蓝,强宗胜祖。
却说刁仁平日爱赌,除了赌之外,件件刻剥,件件要占些相应。
倘见了人的,不拘大小物件,他心爱了,便千方百计,定要弄到手才快活。
又能阳施谄佞,阴布牢笼,专交结匪类,损人利己,奸盗诈伪,件件俱全。
若论他的做人,正是:谓他狼虎而不足,加之蛇蝎则有余。
谁知这刁仁,真是小人中之穷凶极恶也,一生并无心腹,拚得丧了廉耻,坏了良心也。
挣了数百两家当,不想一年前,店中下了两个客,见他有两匹马,囊中有物,遂令邢氏把两人都勾上了。
一住数日,殊知那两人是做响马的,在道上劫了一伙行客,走到这里来的,却被巡捕追来,见二人可疑,盘问住了,送到郯城县审究起来。
二人一口招承官司,波及到刁仁身上来,他只得买上使下去料理。
还亏了两个贼有良心,止供与他妻子有染,不过在他家花些银子是真,那打劫的事,实不知情的。
官府处央分上说明,才开断了他。
事情虽完,奈囊中已荡然矣。
在本地又羞又气,住不得了,遂挈家搬至扬州,希图捱在妹子身边。
不想妹子死了,弄得进退两难,却得富公买了他。
闲话休提。
原来买刁仁这一日,适值钟倬然往乡间母舅宋武城家去了,隔了两日回来,方才知道。
富公叫刁仁叩见姑爷,倬然将他仔细一相,但见他容貌有异,生得:蛇头鼠眼,面似橘皮,鹰嘴鼻,连腮胡;满面凶恶之不好看,开口!淡之甘如蜜。
倬然又询知他是山东人,心中有些不然,直到晚与丈人、丈母吃酒之际,对富公道:
“小婿看那刁仁,一股凶气,状貌狰狞,必非良善之流。即他妻子,亦不像良家体格,况又是外省人,未知来历。若依愚见,此人不可收用他!”
正是:虽然无妄之失,难免莫大之祸。
富公道:
“贤婿休疑,此人貌恶慈善,言语井井有条,事事周到,尽可用得,且并不较身价,看来是个忠厚之人。”
倬然道:
“越发可疑了。既要卖身,岂有不论身价!原其胸中,不过急欲投主,看来此人,像犯事在逃,欲借乡绅门户为护身之符的。不可不虑!自古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小婿所疑,未必亿中。然而将来,定是个坏事之徒。就弃了几两身价事小。”
富公道:
“你休过虑,断无此事。”
倬然觉丈人执意如此,料不可强,就不说了。
不想正说间,却好邢氏抱了鹤仙,正走到转弯处,听见倬然说他丈夫,便立住了,听得细详。
次日偷空出来,告诉了丈夫。
逢人祗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莫道隔墙无耳听,须知窗外岂无人?刁仁自此就把倬然怀恨在心,这且慢提。
却说刁仁之女,名唤小凤姐,年已一十五岁,生得容貌美丽,亦且心灵智巧,从小见父母所作之事,大有不然之意。
常常浩叹,无可如何,只得付之。
时已情窦大开,自从见了钟姑爷,少年标致!他竟萌了一段顾盼的念头。
几番对了倬然频送秋波,轻谈挑!。
那知倬然是个正气的人,竟不放在心上,然也有三分觉察,自此过了年余光景。
正是:落花虽有意,流水却无情。
却说倬然是个肯读书的,只在书房睡得多。
忽然一夜在书房中读书,正值更阑,只见小凤手中拿一幅纸走进房来。
倬然问道:
“你来此何干?”
小凤笑吟吟答道:
“昨日我父亲买了一幅美人图,我看画得好,心甚爱他,欲求姑爷替我题一首诗在上边,我贴在那里也好看。”
倬然生平酷喜做诗的,听见求他做诗,便说道:
“与我看看,若果然画得好,我方替你题诗。”
遂接过来,展开一看,果然画得雅淡轻教,娉婷韵致,有临风欲舞之态。
细看了一会,也不觉诗兴勃然,遂援笔书一律于上。
诗曰:几番私欲问罗敷,娇怯天然倩若扶,坐久或嫌天日永,夜深可畏月明孤。
感怀留恋真还假,笑我相看是也无,恐化彩云飞去远,叮咛静锁汉宫图。
写完,即递与小凤道:
“你拿去罢。”
小凤道:
“我不识字,姑爷将上面的诗句,说与我听听。”
倬然道:
“这妮子也混帐,你出去,让我读书。”
小凤道:
“你一年不说,我一年不去!”
一只手轻轻搭在倬然手上,把身子渐渐的倒近身来。
倬然忙把他推开,道:
“恐怕你父母寻你,快快去罢!”
小凤道:
“我父亲今早,老爷差往瓜州去了,今晚不回的。我母亲,方才老爷叫抱了公子,到奶奶房中去了。”
倬然道:
“你是个闺女家,黄昏深夜在此,就是小厮们看见也不雅,快出去。”
小凤道:
“他们都出去睡了,就见了我,也是一家人,有何妨碍?我定要你讲完了才去。”
倬然被他缠不过,只得把诗中之意,讲了一遍。
小凤笑嘻嘻的道:
“你原来是个口是心非的假志诚,我看你日常见了女人,头也不回,眼也不举,今见了这幅画的死美人,尚且这般赞他、爱他,若见活的,岂有反不爱之理?可见是假志诚么!”
倬然道:
“赞他则有之,我爱他则甚?”
小凤道:
“你欺我不识字么?我却理会得。你说道,恐化彩云飞去远,这是无计留他,恐他飞么!是爱得他紧的意思。”
倬然道:
“这是你的画,我替你赞他,非是有心之谈。”
小凤道:
“画是我的,诗却是你的,发于心,现于词,心里有,口里才说得出。况且我是个女子,你替我爱他做什么?还有一个证见,待我一发再讲明了,使你无词以辩。那第一句,我虽不知罗敷是什么,是否是个人,但你说问他,想来自然是人了。那几番私欲问五个字,岂是无心之谈!既说无心,何必几番私欲问他!我这一说,是也不是?可没得说了么。”
倬然道:
“你要我替你题画,我不过见景生情,就画说画,怎么你这丫头,说这一片牵枝带叶、以假为真的话来!快些出去,莫在此混罢。”
小凤道:
“你不要厌我,还有一句话,请问了就去。”
倬然道:
“还有甚话?”
小凤道:
“那感怀留恋真还假这两句,只怕他的留恋是真,你的相看是假,你若果有真心相看他,他岂有不真心留恋你的!”
倬然见他借画推敲,语中寓意,心下明白。
只是拿定主意,因说道:
“凭他真也罢,假也罢,在我总属无心。如今说完了,可速去罢,我也要睡了。”
小凤道:
“姑爷且莫睡,我来的时节,烹了一壶茶在炉上,我去取来,送与姑爷吃罢。”
倬然道:
“这倒使得!”
小凤拿着画出去了。
倬然见他已去,暗自想道:
“这丫头尽是可人,亦且灵巧之极,可惜他父母又非其人,看他光景,明明有顾盼之意,故将美人画如题。只是我读书君子,从来不作钻窥行径,亦且此女还是个处子,断乎不可。我想古人柳下惠坐怀不乱,鲁男子闭户不纳,我岂肯如此!只作如聋似瞽。”
正想间,小凤捧了一壶茶来,斟上一杯,递与倬然。
倬然接了道:
“我吃便了,今已夜深,你进去罢。”
小凤此时也不则声,一径走到床上倒下。
倬然叫他起来,小凤道:
“待我略睡一睡去。”
倬然倒着了急,只得走近身去扯他,他趁势搭住倬然的手。
倬然道:
“小凤姐,你起来,我实话对你说。你的美意,我已领略。人非草木,岂得无情!但我读书君子,自幼守先人规戒,从不敢萌一点邪心,坏人闺阃。况你举止不群,日后自有好配偶,你断不可作此想。”
小凤听了并不则声,忽然掉下泪来,倬然倒吃了一惊。
问他为何?小凤只是哭,便不回言。
倬然怕人听见,只得把衣袂住了他,问之再四,方才住泪。
说道:
“妾年尚幼,岂敢无耻,作淫奔之行!盖有苦衷存焉。”
倬然道:
“有何苦衷。”
小凤道:
“不瞒姑爷说,我虽不知书识字,然天理人情,也还明白。我父母所为背理,以至离乡背井,我屡屡劝阻,反遭严责。今年在饭店中,又发不仁之心,讲定了一百两银子,要卖我为娼,我发极了,要上吊投河,方才罢了。总之我父母一生,以财为命,不顾理义良心,如此父母,我想终没有好结果的。因见姑爷翩翩雅度,年少高才,故尔久怀妄想。然妾下人,岂敢言及其他,只求收作一婢,趋侍房帏,足了素志矣!实为终身之愿也。倘若失身匪类,有屈无伸,出于万不得已,不惜自荐之羞,望姑爷见怜!”
正是:淑女从来愿好逑,风流人尽说河洲。
佳人私盟配才子,免使深闺叹白头。
倬然听了这一席话,不觉惨然起来,说道:
“以汝之态度,聪慧兼有,此苦衷我岂不爱怜你!但我寻思,你父母乃我岳父家人,我不得而主之者,况你尚属闺娃,若图一时之欢,不能了你终身,置为墙花路柳,则于情有亏。若必谋汝列之小星,则我实难启齿。劝你只是息了此念,我心领你的高情,倘你日后嫁非其偶,待我对老爷说了,与你觅一佳配。”
小凤只是哭个不住。
倬然弄得没了法,暗想:
“我且许了他,哄得他起身再处。”
遂对他说道:
“你且莫哭,我不是拒绝你。所虑者,我不便亲自告诉老爷耳。既承你的美情,待我慢慢央个朋友转达,必要委曲图成,定不负你便了。恐你母亲寻你,我送你出去罢。”
小凤信以为真,方才收了泪,回嗔作喜道:
“既蒙金诺,便是我终身得所了。但姑爷不可负了今宵之约!”
说罢起身,倬然送他至门边,小凤推住了:
“不要你送,姑爷请转,千万不可负约!”
竟自冉冉而去。
这叫做: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又有诗一首,单道钟倬然的志诚处:贪花爱色天下有,拒绝风流世间无。
莫道钟生情意薄,一片冰心在玉壶。
评:从古只有一个柳下惠坐怀不乱,若鲁男子便无此力量。
所以风月之中,坚拒户外之女而不约了。
小凤之下顾,乃上门买卖,钟生却之不受,真耶,伪耶?我则未敢遽信也!第三回听谗言至戚分颜诗曰:罡风疾雨日兴澜,静掩残书带笑看,枳棘满庭谁解剪,芝兰空谷自难安。
流言恐惧周公日,反间能施乐毅残,可恨含沙人不觉,”黄在口令心寒。
话说刁仁自投富公之后,一味献媚兴谗,假仁假义,见人极尽温和,存心无不奸诈,哄富公欢喜不过,竟认为赤心之仆、才干之奴,一切大小事,俱托他总理。
那晓得他一举一动,件件打算主人的财帛,饱自己之资囊。
一向的老管家们,人人束手,反要奉承他些,稍不遂意,便在家主面前下石,祸患立见。
至令众人不能置喙,真个是弄得来六宫粉黛无颜色!那邢氏又逞旧日开店勾人的手段来,屡屡对了富公撒娇撒痴,卖尽风情,把一个积年的老道学,竟勾搭上了。
且枕席之间,用些慢迎紧凑,轻摇缓展之法,骗得富老爱之如宝。
一年之间,把他满身罗绮、极尽奢华,他也仗着宠爱,目中无物。
夫人是个大贤大度之品,全不在意。
只有倬然识他夫妇是个坏人,见刁仁干那些欺主昧心的事,常常加之叱斥,即在富公面前,亦屡诉其奸恶。
那里经得他夫妇是内外恃宠,根深蒂固之人,富公不但不听他,反怪女婿多事。
倬然愤极,一日对小姐道:
“向承岳父、母不弃寒素,从幼以贤妻字我,后怜先人遭变,即收留养育。此段恩情,小生时勒心碑,常怀图报。即目下依栖在此,并非附其势、利其资,实因未报深恩。欲俟小舅长成,然后我夫妇辞去,此素愿也。不然贫乃士之常,我岂无容膝之地,而恋恋如此乎!今岳父误用刁仁,受其欺蔽,我几番苦谏,忠言逆耳,将来为祸不小。我今渴欲再痛陈一番,则岳父已属迷而不悟,恐言之无益。若如聋似哑,坐观成败,又非翁婿之情。将来立意,唯有同贤妻辞去,不睹不闻为妙。未知贤妻,意下何如?”
小姐道:
“妾处闺阁之中,外面事总不知道,只是见那女人这些妖娆模样,目中久已难容。亦曾对母亲谈及,奈母亲一味宽容,毫不为较,将来唯有付之不言耳。至若君所云,辞去一说,妾虽非读书之女,然亦明白嫁鸡遂鸡之义,既已字君,贫贱相守,去留总听于君。但念我母止生妾身一人,从幼珍惜,未离膝下,若一旦随君而去,不免牵肠挂念。虽夫妇之道有常,恐父母之情亦难□然耳!总如君所云,俟弟长成,然后辞去,此近乎情理之当然。至如刁仁,固为可恶,然亦不能败坏大事,君当以度外置之,亦不必与之十分结怨。所谓投鼠忌器,父亲既被蛊惑,则谗言自然易入,势必至戚伤和,家庭不睦,使外人闻之不雅。不如忍耐,缄默为上。”
倬然道:
“贤妻之言甚善,但大丈夫处世,终不能为知而不言,随风逐浪之人耳!”
正说间,只见丫鬟秀秀进房说道:
“老爷在书房,请姑爷说话。”
倬然即起身到书房中来,你道为何事?原来是刁仁在外面兜揽一件事,要央富公去府里讲情的话,却是兄弟二人争占家财。
先是那弟与刁仁说定,为酬仪一百二十两,外又许一百两与刁仁的;不意次日,那哥子不知弟央了富公,也来与刁仁说,许了二百四十两,刁仁也勒定了这个数儿,刁仁贪多了一半的。
劝富公退还那弟的,收了那兄的。
只因富公本来原是忠厚人,恐怕退了未免失信于人,欲待不退,又禁不得刁仁在旁边撺掇,弄得没主意!所以请倬然去商议这一桩事。
当下倬然道:
“若论正理,以岳父在朝有清介之名,居乡有长者之誉,一旦毁节改行,投谒当事之庭,以取锱铢之利,窃为不取,还要都退了的是。若云既已允诺于人,不便为自相矛盾之举,则自然收了先议的,退了后来的才是。若贪了后议多,退了前议少,将来何以取信于人?倘令其人闻之,以岳父为何如人也!”
刁仁道:
“小人到有个两全之法。”
富公道:
“怎么两全之法?”
刁仁道:
“两个人的银子,都不要退,两边都应允他。老爷总不要发书贴,静听官府审理,定有一个输赢,那时取了赢的,退了输的,两边俱不知就里。赢的自然甘心肯送,那输的银子尚在,料他也不敢放个屁,又不费老爷纸笔,神出鬼没,落得用他的。”
倬然听了便道:
“这样事,你便做得出来,使天下人做不出的。凡人处世,当以至诚待人,岂有缙绅先达,做此昧良心撞木钟之事,欺天乎!欺人乎!若止凭苞苴之利,而不顾礼义名节,与盗跖何异?自古道:穷达有数,富贵在天,求之不得,听其自然。”
刁仁听道:
“姑爷动不动说这些之乎者也,如今在世上,无非似唱戏一般,认不得真。不过图大家哄过去,大凡事拘定了礼义名节,只怕寸步难行,即使孔圣人后生,定要说他是个老腐儒,不通时世的人。”
倬然站起身来,对富公说道:
“此事任听岳父尊裁,小婿才短之人,此移天换日之事,不唯力不能做,亦且目所未见,耳所未闻。”
说罢,冷笑一声,走了出来。
富公见倬然不辞而去,虽有不悦之意,然到底想那话说得是,遂不听刁仁,把两人的银子都退了。
刁仁想着上手之物,被倬然一席话吹散,且又恼他煞尾的话,恨入骨髓。
回到自己房中,要想法儿算计他。
却好邢氏在里面抱了公子出来,见丈夫闷闷独坐,因问道:
“你与人合口来哩?”
刁仁道:
“没有。”
邢氏道:
“既不与人合口,为何恼恼的?”
刁仁把上项事说了道:
“我正要想一计较,撺掇老头子,赶他出去方好。一则泄了以前的旧恨,二则可免将来之阻挠,去了这个穷酸,那老头子我视同木偶,悉听我扯线了。”
邢氏想了一想道:
“你且莫急,我到有一计,他丈母极爱他,别的事算计他不倒,只消如此如此,那老头子自然着恼起来。”
刁仁听了欢喜道:
“此计必中,你今后可加意奉承老头子,于中取事便了。况我岂肯甘为人之下,少不得看机会,倘着我的道儿,弄了些银子回乡去,却不是好!”
当下夫妻计议停当。
正是:莫道男子巧,妇人娇炎多,不须夸六出,妙计竟如何!从此之后,邢氏常在富公面前,说倬然夫妻的不是。
又说:
“我一日晚间,在小姐房门外过,听见姑爷与小姐商议道,当时没有公子的时节,原想承顶老爷的家产,所以真心为老爷。如今有了公子,料来没分了,赶早做些私蓄。故此小姐把奶奶身边的衣饰,不时运去,只瞒得老爷一人。前日我丈夫对我说,听见姑爷母舅那边的邻人说,姑爷把母舅出名买得有田房在那边,丈夫恐老爷不信,所以不敢说,叮嘱我也不可则声,只恐小姐知道,怪我们口嘴不好。但我想姑爷得去一分,公子就少了一分,公子是我喂乳,下半世,我却要靠着公子的,也算是我切己之事,所以不得不说。老爷将来也要留心些,且公子非奶奶所生,只有小姐是亲生的,自然偏爱些。老爷不要没主意,恐怕皮内损了肉去,日后叫公子受苦,反坏公子。”
说罢,弥弥而笑。
正是:舌如利刃,口如甜蜜,人面易知,人心难测。
这一席话,说得富公半信半疑,只留之于心,绝不提起。
邢氏见一计不中,次计又来,心里想道:
“如欲要用此计了。”
一日,见富公独坐在内书房,他故意抱了公子走进去。
富公四顾无人,见了他,不觉一时情动,一把搂住,吻了一个嘴。
邢氏忙把公子放在床上坐,也把富公搂上来,富公即与他解衣宽带,推倒在醉翁椅上,遂赴巫山之梦。
那邢氏百般奉承,万种娇痴,极尽狂荡之态。
不想公子在床上哭起来,因而草率完篇,未尽兴而罢。
邢氏起来,整了衣裤,掠好了云鬟,抱起公子。
正是:黄金人人爱,美色更动心,一时贪念起,百计即相侵。
遂对富公道:
“有句话要告诉老爷。”
富公道:
“你说来!”
邢氏道:
“我丈夫当时未投老爷之时,虽是买卖人家,然贱妾从来水清玉洁,并不晓与人讲话调情。不想流落异乡,自进老爷宅内,蒙老爷一时见顾,妾怎敢推辞,只得含羞服侍。本来原非淫荡妇人,不意前日我偶在姑爷书房前过,被姑爷一把抱住,扯进去,定要求欢。我不敢十分唐突,只说我们虽是下人,从不会干那些无耻的勾当,姑爷不可错认了人。他说,既然如此,你就不该与老爷弄了,今日决不与你空去。我死命挣脱,跑了出来,老爷不信,请看我的衫袖,还是挣破的。今日先禀明过老爷,若日后姑爷再要如此,只得得罪了他,那时老爷不可见责贱妾了。”
好凭三寸舌,拆散骨肉人!富公听了,不觉太阳火发,说:
“小畜生,怎敢如此无理,你既知与我有相干,一发不该了。”
邢氏见富公恼怒,已知中计。
又说:
“老爷还不知哩!前日丈夫买了一幅美人图与小凤,姑爷又想调戏他,在画上题了一首诗。我见了,把小凤打了一顿,夺了他的,我娘儿两人,他都想哄骗哩。”
富公道:
“你去拿画来我看!”
邢氏即向房中取了画来,富公展开一看,果是倬然笔迹。
从来人心中一动疑,诸邪皆入。
富公遂认定倬然借画寓情赠小凤的,有甚说得。
便收了画,打发邢氏出去,一径到房中,细细对夫人说了道:
“我竟做瞽目之人,认他是个少年老成之品,这样事,可是老成人做得出来的!亏他平日不离说礼义廉耻四个字,爽是些假道学。罢罢!当初怜他父母双亡,收留抚养,今他如此作为,我已心冷。女婿终是异姓,他宗可归,叫他去罢,我竟不得这样口是心非的人!”
夫人道:
“女婿不是那等人,你那里得这话来?不要耳根软,经目之事犹恐未真。不是我护短,你还该清心自想,我也不便对女婿说,待我去问琼姐便了。”
遂起身往小姐房内而去。
正是:凭空驾起蜃楼舌,致令波涛顷刻来。
大凡人为了色之一字,悉听你至戚好友,未有不吃醋捻酸的,所以极淫之妇,舌利如刃,其言入情入理,良可畏也。
古来英雄豪杰,谁不坏在此!即如晋献公,听骊姬之谗,而杀太子申生;吕奉先中连环之计,而弑义父董卓;楚平王纳无祥,至今父子相残。
此皆前人已往之鉴,原非荒缪之谈!评:刁仁说处世如唱戏一般,大家哄过去,认不得真,确是时路中人的要诀。
死讲道学者,自然不□□,正都要鄙之、薄之、笑之矣!第四回受污玷弃家远出词曰:调寄《菩萨蛮》一旦风波平地起,顿教骨肉轻于纸。
谗口暗嚣嚣,杀人岂用刀。
洁白受乌冤,却将何处言?折柳柳堤边,离人泣断弦。
话说老夫人到小姐房中,细细的把话说了。
小姐道:
“孩儿与他几年夫妻,深知他的心迹,洞悉他的品行,即平素我夫妇之间,彬彬有礼,言不及乱,岂肯干那些无耻之事。总因他性刚口直,言语招祸,刁仁夫妇怪他,暗里中伤唆耸父亲,欲施调虎离山之计。岂料父亲中其奸谋,视骨肉如仇敌,以奸奴为腹心。”
正说间,倬然忽进房来,小姐怒极,把上项事,一一告诉了。
倬然听了,哈哈一笑,对老夫人道:
“小婿素明礼义,守身如玉,焉肯做那些没廉耻之事!只怕西子复生,亦难摇动,何况此蠢妇乎!若云私置产业,不瞒岳母说,小婿虽贫儒,然视财帛甚轻。即未有小舅之时,亦并无觊觎之心,今反肯去干那昧心之事乎?衷肠可对天日者。至如题画,则果是真。然系小凤央我写的,何尝有心,即此诗亦非挑逗之淫词也。总之,事起有因,怨有来由,奸奴视我为眼中之钉,故不顾廉耻,加我以污蔑之言,使白碧受玷、素缯遭淄。岳父既堕奸谋,自然不分皂白。在小婿今日亦不必辨其真伪,古云日久见人心,直待浮云散尽之时,自能复睹明月耳。前小婿曾与令爱商议,原想告别归宗,只因令爱不忍母女相离,故暂为住下。但小婿是个血性穷儒,何肯蒙此不白之名,复立于瓜田、李下乎!只今夫妇便辞去,不是海口说琴书,半肩何地不可容身,砚田一亩,何计不能糊口!
“说罢,即令小姐收拾起身。当下夫人见倬然一番激烈,立意要去,又见小姐果然收拾起来,不觉凄然悲泪道:
“你二人果然抛我去了,我五十余岁之人,止生此一女,自幼至今,从不离我畔,即视女婿亦情同己子。若分离,叫我举眼看何人?势必肝肠寸断。老头子虽一时短见,然到底有我在,为何认真起来。依我说,还是忍耐些好。”
说罢,抱住小姐,竟大哭。
倬然见此光景,自觉惨然,遂说道:
“既如此,岳母亦不必过伤,小婿亦非无故作此孤情寡义之举,忍心别去。但小婿若再赧颜,依然居此,是无气骨之人了,况且日坐嫌疑之中,有许多不便。今岳母既舍不得令爱分离,小婿何忍言此,只今独自辞去,天涯海角所不计也?”
老夫人道:
“一发不是了。独行作客,风雨萧条,有甚好处!况我女何辜,一旦弃之而去,令抱白头之叹。”
倬然道:
“令爱知小婿心迹,我非薄幸辈,岂无故而作弃妻之举,况与他何干。只因岳父轻信奸奴,颠颠倒倒,将来定有不测之事,若在此亲见其败,则我亦不得辞其责,故此暂离眼前耳。”
夫人道:
“你休如此说,我只是不叫你去,凡事看我之面,忍耐些罢。”
说话之间,不觉天色已晚。
夫人对小姐道:
“我且过去,你且再慢慢劝他。”
说罢,自去。
倬然暗忖:
“我若要明去,断然不能,必须如此如此方妥。”
遂对小姐道:
“取杯茶来吃。”
小姐即出房,叫丫鬟取茶。
倬然即开箱,取了些盘缠,藏在身边。
却好小姐叫丫鬟取了茶来,遂吃了两杯,对小姐道:
“今夜我在书房中睡去。”
说罢,即到外面来了。
遂把书籍收拾了些,又书律诗一首于壁上。
诗曰:犬吠篱边术未工,平生气意涣长虹。
身心已属浮云外,人事皆从感慨中。
扼腕久惭王粲赋,临风几叹叶公龙。
飘然领略江山秀,肯为坫儒学送穷。
心上又转念,只因丈人这几句不明白的话,故一愤之气,暂作飘然之举。
但何忍令小姐独守空房,况他见我去后,定多伤感,不免认我为薄幸之徒矣!遂援笔又书一绝于壁。
三年结发情何限,岂敢轻言王允风,枳棘满庭殊碍目,暂泊洁体作宾鸿。
写完,收拾停当,吹灯就寝。
次早起来,带了原随来的家僮庆儿,悄然出门而去。
管门的只道姑爷有事出门,不敢询问。
且说小姐一夜放心不下,到得天明,就着丫鬟到书房打听。
只见行李书籍俱无,姑爷不知去向,忙回房中回复小姐。
小姐吃了一惊,急起身穿好衣裳,走到夫人房中说知。
即与富公夫妇同至书房,果然空空如也。
只见壁上题诗数行,小姐见了,即涓涓滴泪,大骂刑氏霹空造谤,离间人家!老夫人亦泪下,把富公数落个不住。
富公至此,虽恼女婿,却疼女儿,因再四劝慰道:
“你且莫悲愁,他诗中之意,都是讥讽之语,无非恼我而去的,岂有飘然长去之理!绝句内又云,结发情深,不敢效王允之风;又曰,暂作宾鸿,不过暂时作客,不久归乡的意思。然虽是这等说,料他也去不远。你且归房,待我着家人往他亲戚家访问,定要寻他回来便了。”
当下夫人劝了小姐进去,遂吩咐家人,四下里去亲友家探问,俱说不来。
小姐知道,越添愁闷,夫人委曲宽解,再令家人探。
那时小凤知道,暗里也不知流了多少泪,明知是父母用的计,心中着实怨恨!这且不在话下。
且说刁仁夫妇,果然中了他计,弄了倬然出门,满心欢喜。
从此之后,毫无忌惮,终日间,一吹一唱,哄骗家主。
富公的朋友,也有贫富不等,那富贵的,他也会奉承谄媚;那穷的,他便恣意轻薄,不存体面,所以人人恼恨他。
可笑富公迷而不悟,实意爱他能事,那知道:大凡异巧坏法,都是这些能事的人做出来!若忠厚本分人,一生谨慎,不敢妄作妄为,虽是些能事的人,未免以庸才薄之,然而倒未至于坏事,贻累身家。
譬如人在冰上走,胆量小的,不敢大步,只是挨着脚儿走。
虽然走的慢,到得迟,然到底安安稳稳走了过去;那大胆的,仗着力量,比人跨大了些,满心要走在人先,反见他常常跌倒。
这种道理,显而易见。
只是人人不悟,所以爱的是能事的人!此时刁仁,也便恃了主人的宠爱,公然以能事自居,傲妄放肆,专一做那损人利己的事。
三年之间,积蓄千金,他便越加鸱张了。
邻舍街坊,叫他刁大叔、刁管事,他便心里不爱,必要称他刁老爷方才快活。
所以起先人家恼的是刁仁,后来见他越发难看了,竟把脑刁仁的心肠,移在富公身上来了。
这也不过道主人宠信豪奴,方敢放肆。
所谓罪及家长,此亦人情之尝也,怪不得他们。
所以缙绅之家,不论出仕居乡,第一要紧,须留心察访家人。
为主倘不严束,养成虎豹在山之势,择人就食,横行闾里,获罪亲朋,而使怨声载道,亦非美事。
倘至败辙覆辕之时,然后创治,却已迟了!闲话休提。
刁仁在富家,倏忽三载,公子鹤仙已有三岁了。
此时富公已蓄了个林泉之念,不愿出仕了。
不想有个姓祝的门生,现任翰林院编修,上了荐本,朝廷准了,将富公原官起用,着即赴京。
富公不得已,收拾行装,并不带家眷,家中事,俱托老仆富方料理。
(下缺)第五回富御史豁救异乡冤词曰:狱贵度情彻理,岂曰严刑而已。
张冠李戴,幸赖开笼放雉,可喜可喜,不愧乌台御史。
话说富公,此番是应召进京,一路轩昂,是不必说,途中无语。
不则一日,已抵通州。
遂搬运进京。
原有当时旧宅在正阳门外,收拾住下。
谢恩之后,拜了几日客,自此在京为官。
光阴荏苒。
倏忽三年。
此时朝中,正值宦官刘瑾当权,富公不肯趋奉他,为此与瑾不睦,几欲辞官未遂其意。
不意江西宁藩,此时暗交刘瑾,阴蓄不轨,持具疏,请加护卫,朝议纷纷不决。
富公挺身持论道:
“宁王久有不臣之心,今加护卫,如虎生翼,祸将作矣。”
遂具表力陈宁王宸豪反状,不当加以护卫,并劾刘瑾表里作奸,请赐诛戮。
朝廷竟中不发。
自此,逆瑾愈怒富御史了。
富公此时亦决意挂剑,不想特旨差了山东大巡,同年相知俱来庆贺。
忙忙的领了敕印就走,出得都门,当日至良乡县住下。
富公对家人们道:
“此去我欲私行一番,打听地方利弊、官属贪污。你们可在后慢慢而来,探听我到了任,都至任所,在途中切不可走漏风声!”
家人们应诺。
住了一夜,次日只带了刁仁,并一小童紫霞,起身前进。
不则一日,来至德州,就有迎接新院的,见富公三人从京里下来的,便问山东新按院消息,富公品推不知。
是夜便宿在德州旅店。
吃了晚饭之后,富公唤刁仁,与之计议道:
“想来旱路都有接官的,恐一时间有人看破,我欲从水路至临青州,转至省下,岂不为妙。”
刁仁道:
“小人也是这般想,只是小人还有一句话,与老爷商议。老爷今为大巡,须拿得几个真正贪官污吏,审得几件冤情枉狱方妙。老爷知道,小人原是山东人,各处风俗都省得,意欲与老爷两路去。待小人细细打听,报与老爷知道,那时番起来,件件是真,桩桩是实,地方上有不称诵老爷为神明的么。小人感老爷抬举之恩,无门可投,只愿扶持老爷做一任好官,不知老爷意下何如?”
富公听了,大喜道:
“甚好。只要你赤心为主,不可招摇坏事,你明日就分路去便了。只是在那里会哩?”
刁仁道:
“小人打听老爷出巡那里,就到那里便了。”
看官们,你道刁仁为何发此议论?他心里打点停当,思量要在外面狐假虎威,暗通关节,打合弄钱。
可笑富公没主意,信他这几句假惺惺的话,认是个赤心为主之奴,轻意着他去。
次日,果然富公即与刁仁分路,自同紫霞觅船进发。
到了临青,遂上岸在西门寻饭店。
只见一家挂着招牌,上写盛老实老店。
走出一个人来招呼道:
“寻店的这里来,咱小店极洁净,上等汤饭,出奇的小菜,请进来看中意便住下。”
富公即随他进去,只见店中住得满满的,便对他说道:
“我却有句话说。我从南来,有些货,装在粮船上,我是打从旱路来的,听得船尚在后面,要在此等他,还有几日住。你却拣个好房与我,饭钱不论。”
那主人家道:
“既如此,随我里面来,咱出一间与老爷住下便了。”
即引到内边一间厢房里住下,看那房果然与外面不同。
富公坐定,即问主人家道:
“大号可就是老实么?”
那人道:
“不敢,爷休笑话,这是在下的浑名,因从来老实,再不虚谎,故此外边就顺口叫出了名。不瞒爷说,州里开店的虽多,来往爷们,都道在下老实,故此下顾也多,比别家不同些。”
富公道:
“可为名下无虚!”
老实道:
“不敢!”
说罢,即叫走堂的,拿茶拿水擦桌扫地,满面堆下笑来,就是见了亲戚,也没有这样热闹的,这是店家旧套,不足为奇。
且说富公在店中,每日出去,各处察访事情,民间疾苦,官吏贤否。
人人俱说那本州州官庄墨淋,贪酷虐民,怨声载道,细细访在肚里,一住两三日。
一日晚间回店,盛老实道:
“爷在何处去顽?”
富公道:
“在州前看看。”
盛老实道:
“咱告诉爷,切不可往衙门里去,这老爷最好拿闲人,不可去犯他。”
富公道:
“原来如此,我在外面不妨。”
盛老实说些闲话,自去了。
富公吃了夜饭,上炕睡了。
次日起来,买些点心吃了,对紫霞道:
“我到城里去,如此如此。若有人拿我一封字来,你看了字上的话,同他来。”
嘱毕出门,一径直到州前来。
正值州官坐堂听审,富公趁着忙里混进去,直捱到丹墀下。
却好审完了一起事,夹了一个犯人,发出收监。
富公故意捱上去,忽被庄州官见了,喝叫皂隶:
“那月台下窥探的什么人,拿过来!”
皂隶应了一声,就将富公推上去,富公却不跪,站立旁边。
庄知州便喝问:
“你是什么人,敢在此窥探审事,到了官府面前,抗不下跪!”
富公道:
“生员是江南人,姓安名才,往京看亲的。有些须绸缎在粮船上,在此等船的,因见衙门听审,借观一观。”
知州道:
“你是秀才,就敢如此放肆,况又系外省人氏,未知秀才真假,一定是个流棍、假秀才名色,以抗官府的。叫禁卒带去收监,明日具文详宪查他是否秀才。”
当下便有值日禁卒,来推下去,富公更不言语,跟了禁卒便走。
进得监中,众禁卒取了铐锁刑具之类,来讲公事钱。
说道:
“这个去处,是做不出好汉的地方,不论罪之轻重,只问钱之有无,到了此地,就是靛缸里不出白布,猫儿见鼠,定无慈悲之理的。看你斯斯文文,必然知些道理之人,及早料理起来。”
富公道:
“不须列位讲,但我初到,身边并无钱钞,少待等寄信到寓中就来料理。”
众人听见,便道:
“既如此,我们且去,停会再讲。”
大家走开了。
富公因看那些犯人,个个是鸠形鹄面,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模样,问他们所犯何事,大概都是户婚田土,斗殴牵连的小事。
只见旁边有一人,倒在那里声唤,看他就是先在衙门内夹了出来的那人。
富公即走近前去,问他所犯何事?那人垂泪道:
“我姓屈名渊,保定府人,来此做买卖,在西门外归大饭店里住下。不想那归大见我有几两银子在身边,终日叫他妻子来引诱我,我再四却他,他妻子说道:”我丈夫知道的不妨,今夜我备着酒菜,晚上打发他外边去睡,你可进来。
“我一时没主意,许了他。不想那一夜,还有我同乡一个的人回去,我与他送行,吃了酒回到店里,已是二更了,遂到他妻子房中,不知何人将他妻子杀死在房。我着了忙,连夜走了。他丈夫听见房中不做声,走进去一看,见妻子杀死,知我走了,即声张起来,合了一伙人,分路追赶,将我拿住,送到州里审问。又说:
“失了一个匣子,内有银十两,银手镯一对,账簿一本。”
两番夹打,我业已屈招,只要追那匣子并凶器,却叫我那里拿出来?眼见得是有死无生的了。
可怜家中尚有年老父亲,我若死于异乡,连报信也没有,如此黑冤,何处伸诉!”
说罢,重新又哭起。
富公再要问他,只见一个禁卒来,叫道:
“姓安的,自己的事还顾不来,管人家的事怎么?你来我与你说话。”
富公跟了他,无人之处,那禁卒道:
“我们弟兄不消说,你该作速料理就是,老爷处也该打点。”
富公道:
“列位的礼自当奉送,只是老爷处,叫我如何打点?而我又不曾犯法?”
禁卒道:
“你说不犯法,官府的性儿是定不得的,欲加人罪,何患无词。况你是个异乡人,经不得监在此,误了事。依我说,有个朱门子,官府用事都是他出入,央他送个礼进去,今日就释放,却不好么。”
富公道:
“要多少?禁卒道:”得拾贰两,加三使费,再得三两谢朱门子,就可完事了。
“富公道:”既承指点,这个数,我还料理得起。
但不知可是真么?
“那禁卒道:”我叫陆仁甫,从来极忠厚,不晓得哄人,我就接他来,你当面与他说便了。
只是我们的礼轻不得!
“富公道:”既如此,事不宜迟,我写一信,就烦老哥拿到西门外盛老实店中,交与小价,叫他到这里。
只不可叫店家知道,恐他见笑。
“陆仁甫道:”你就写来,我一面去与朱门子说了,也便邀了他来。
“富公借了纸笔,急急写完,付他去了。一会儿,果然领了紫霞进来。原来紫霞看了字上的话,默默会意,将银子都打点停当来了。富公先把四两一封,送与众禁卒道:
“些须薄礼。”
众人见他体面,接了也就不言语。
朱门子也到了,众人就替富公把上项事说了,朱门子一力担当,道:
“不敢欺,就是我放个屁去,也不怕我官儿不依的,你只管安心,我如今便送进去,少停即有回音。”
富公道:
“如此甚感不浅。”
把银子一一交他去了,到得将晚,果然差人释放了。
富公回到店中,是夜睡在炕上,想那监中姓屈的这件事。
若说是他杀的,则与此妇何仇,若说本夫杀来陷他的,亦必无此理,竟想不出致死根由。
想了一会,正要睡去,只听见顶格上耗子厮打,惊觉了,再睡不下去。
直至天明起来,抬头一看,但见顶格被耗子咬了一窟,拖下一块衣角。
即扯下一看,却是一领浑身血迹的白布衫,裹着一把尖刀,一本帐簿,上有“归记”两字。
富公暗忖道:
“这店里杀了人了。”
不觉计上心来。
昨日监中那姓屈的说,那杀死妻子的人,姓归,其中必有缘故。
忙把衣刀卷好,令紫霞收放行囊中,打点起身。
遂叫店家来问道:
“这一间房,请问你们一向是谁安歇的?”
盛老实道:
“一向咱一个表弟在内居卧的,原这是内屋,不留客的。近日他偶然出外,空在此,因见爷是个斯文人,故此留在里面,爷为甚问及?”
富公道:
“我每夜听见有些响动,疑心是空久无人住的,故偶然问及。敢问令表弟上姓?”
老实道:
“姓鲁,号小川。”
富公道:
“这些都是闲话,请你来非为别事,只因我在此等了三四天,船无消息,意欲迎下去,特来请你来算饭钱。”
老实道:
“任从尊便,饭钱旧例,每人五分一日,爷们两位,每日一钱,四天共该四钱,不须算得。”
富公即令紫霞开发了,作别出门,雇了牲口,一径往东昌府来。
不则一日,到了城中,便向至察院里来。
只见一簇人,在那里做工修理,富公问道:
“为甚修理?”
那些人道:
“修理齐整了,问候新按院来出巡的。”
富公即讨一把椅子面南坐下,吩咐道:
“本院就是新按院富,你们去报府县官来。”
众人听见,俱吓了一跳,飞跑去报了。
不移时,各官俱到。
富公把敕印与各官看了,各官参拜毕,退入后堂。
顷刻间执事,各役齐来伺候,各官见按院如此光景,多怀着鬼胎。
次日,即行香坐堂,放告。
遂吩咐书办行牌临青州,提屈渊一起人命事亲审。
又唤承差一名赍朱签,往临青西门外拿盛老实,并着要伊表弟鲁小川回话,如有一名不到,该役处死。
承差正不知为甚,接了签,没命的去了。
不则一日,各犯俱已解到,发在监里。
次日早堂就审,富公先叫归大上去,问道:
“你妻子果真是屈渊杀死的么?”
归大道:
“是他强奸不遂杀死的,又盗了小的衣资匣子一个,内有银十两并镯一对、帐簿一本。”
又问:
“他盗杀之后,彼时即被擒获了,这些物件既不随身,他却藏在那里?况他异乡人,且住你家,料别无亲戚,莫不是你图赖他么!”
归大道:
“禀上青天爷爷,果是真情,但赃物,小人也不知藏在那里。”
又问:
“你帐簿上可有记号么?”
归大道:
“面上有归记两字。”
富公即在袖中取出饭店内拾的那本帐簿,递与他看:
“你认可是么?”
归大一看:
“这是真了,是小的亲笔。”
富公听见真了,即叫鲁小川上去,道:
“奴才!你怎么杀死归大妻子,又盗他衣资?”
鲁小川道:
“小的总不知这件事。”
富公即令人往后堂取出血衣、尖刀与他看,道:
“这可是你藏在顶格上的么?”
小川一见,便面如土色,只是不肯招认。
富公道:
“这是本院亲手得的,你还敢狡辨么!”
即令:
“夹起来!”
两边皂隶动手便夹,鲁小川吃夹不过,只得招道:
“小的那夜,原欲行窃他是真,不想见女人盛妆坐在房中,被他见了,即要叫喊,小的因此将他杀死,窃了他衣资是实。”
又问:
“你表兄盛老实可知情么?”
小川道:
“银子分他用的,杀人的事却不知情,也不曾同去。”
富公叫盛老实上去,道:
“你可认得本院么!”
老实抬头一看,认得就是安客人,魂不附体,总不敢开口。
富公把二人重责四十板,定了鲁小川死罪,赃物在盛老实名下追完,都下了监。
又唤屈渊上去,道:
“本院在监中,就询知你的冤枉。”
屈渊将按院认了一认,只是磕头。
富公道:
“本院怜你是异乡人,赏你盘资银十两,可回乡去。”
屈渊重新叩头,不计其数,领了银子而去。
审了这起事,阖群的人,无不称颂神明。
盘日即题参庄知州,拜疏之后,即着东昌府取了收管,并拿朱门子、陆仁甫监候。
此时庄知州方知这按院就是监的安秀才,悔之无及了。
富公在东昌事毕之后,遂发牌往济南府。
评:开释屈渊一段,是节外生枝,不关本文。
殊不(下缺)。
第六回刁奴才暗构灭门祸词曰:调寄《如梦令》不识蛇心佛口,认作忠肝能剖。
忽尔肆含沙,还想托孤存后。
知否,知否!此际请君消受。
话说富公在东昌起马,不数日,已抵济南府,各属远迎进城,坐了衙门。
众家人并刁仁,陆续俱到,说了些一路的事情。
刁仁到晚上,悄然至富公卧内,说道:
“小人与老爷挣了两宗银子来了?”
富公问:
“甚么银子?”
刁仁道:
“小人到临青,听说老爷参了庄知州,又拿了朱门子。那朱门子之父,是开饭店的,小人却好下在他店中。那老朱说,庄知州要在按院处通个关节,审起来,只要把赃银卸在衙役名下,自己图个干净,转身也罢了,只愁没有寻门路处。小人问他,肯出多少银子寻门路?他说愿出三千两。小人想,这是上门买卖,又不是诈他的,取之无碍。故此,小人斗胆许他了,只要老爷不提亲审就是了。”
富公初时不肯,那里当得他在旁边花言巧语的说,也就允了。
刁仁道:
“还有之事。兖州府知府,要求老爷题荐卓异的,也肯出三千两。小人打听他平日做官,水清玉洁,况且又是成人之美,是件好事。比不得词讼事,得了贿,便以直为曲的审理。为此小人也斗胆许了他,现有他两边家人在外面等回音,倘老爷允了,就将银子缴进。”
富公道:
“这件我还要察访,若本官平日果然端方清介,也就罢了。万一所荐非人,则未免上获欺敝之罪,下蒙伴鼠之诮矣。”
刁仁道:
“小人蒙老爷恩养七载,从前大小事皆忠肝赤胆,未尝有毫欺主之心。这件事,关系老爷一任巡方的声名,若是这官儿不是名称其实的,小人也不敢兜揽来哄家主,老爷何用疑惑。”
富公被他这一席话,只得又允了。
说道:
“既如此,候我拜客时你跟出去,见见他便了。只是要谨密些!”
刁仁道:
“小人理会得。”
隔了两日,果然出去,把两宗银子取来交了。
他也索了加三使费,又打了些后手。
自此在衙内,每日在宅门上,百般唬吓,外边自属官乡绅,以至史书差承、皂隶门子,无不需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