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江湖】作者:风中影飘零江湖,兵争天下,马鸣风啸,少年转白发,多少血,几缕情。
望西关,已无故人,几片枯叶,辗转黄沙里;思江南,佳人尤在,几多风雨,尚未起。
王朝兴废时,生老病死里,几度欢歌,几度怨曲;江山千秋在,长河行不休,百姓苦,谁人愿懂。
是与非难辩,善恶常倒颠,世间事,几许困惑,再上路,仅余一抹残红。
写江湖,书征战,道恩怨情仇,诉儿女情长,对历史远不到一知半解,也无什么文笔造诣,好在所谓历史大多只是前世人的道听途说后世人的猜测演绎,而道个浅薄的故事也无需多深的文学功底。
不奢望也无力建一座豪华的宫殿,只想在闲暇之余搭一只属于自己的小板凳,能够坐着对这个世界呓语空叹一句:也曾来过。
此始。
卷一江湖易冷第一章故人去楚元144年正月初十,后楚楚成宗之七弟率所创星月教教众发动宫变篡夺皇位,囚禁楚成宗,自号楚庄宗,史称“正月政变”,同年二月,昭告天下,在五年内还政于民,同时发布一系列变革条令,史称“辛未变法”。
楚元148年,历经三四年,变法之种种恶果涌现,由于对时政及待遇不满,朝堂大臣、地方官员粉粉请辞,不再理政事,而加上连年的饥荒,更让中原大地民不聊生,怨声四起,各地藩王以拥楚成宗还朝为名揽兵夺权,金兵又趁机欲南下,渝关(今山海关)危急,大楚百年基业要毁于一旦。
楚元148年秋,守边大将赵起率西北军回京,另有沧浪剑阁、六扇门及武林各派高手内部起事接应,解楚成宗之禁锢,迎其还朝,楚庄宗兵败自焚,年底,楚成宗昭告天下,废除一切新法,沿袭旧统,焚所有新法相关书籍,另悬赏缉拿逆弟所创星月邪教残余。
楚元149年,新封靖边侯赵起独子一周年生日宴上失踪,寻访多年,不见音讯,也不知生死,有人怀疑是星月邪教徒所为。
楚元158年,冬。
古梁镇。
后楚都城开封西南一百余里外一处山镇,一座残破的古庙,一个避风的角落,或坐或躺拥挤着七八个衣衫褴褛的乞讨之人,一位年迈的老者卧于人堆之中,一个十岁左右大小的男孩手捧半个刚讨来的硬馍,撕了一小块在口里嚼了嚼,待给唾液润过之后,从口里取出,轻轻往老者唇边递上去,老者已是奄奄一息,并不张口,挣扎着在脸上挤出些笑意,又颤抖着努力要伸出手去,却是抬不起来,男孩从他眼神里明白他的意图,把老者的手放到自己皲裂的小脸上,让那只槐树皮般干枯的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抚着,老者眼里闪着光芒,久久不离男孩的脸,那光芒在极盛的时候忽的暗了下去,最终消失,再无生机,那抚动的手也僵在那里,静止不动。
男孩呆呆看着老者干涸空洞的眼,两行泪悄悄淌了下去,手里的馍也脱了手,落到地上,翻了几个滚,人堆里忽的伸出一只脏手,把馍抢了去,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冬日西斜,老者搭在男孩脸上的手早已冰凉,男孩仍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这时,旁边一个乞丐发觉到这边的情况,冲男孩吼:
“风娃子,傻坐着干啥?快把这老阉货拖出去!这老东西终于死了,就别在这儿再占地儿了!”
这天,是古梁镇年前最后一个集市,虽说天上正飘着雪,却并没消减人们的热情,集市伸出主街又在郊外蜿蜒了达两里多地,集市一角几个男人裸着膀子舞枪弄棒卖着艺,四下围着一圈观众不时鼓掌叫着好,他们一边街角处,一个男孩孤身一人静静跪在雪地里,脏乎乎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淌着血,身前一具尸体,正给几片破旧的麻布紧紧裹着,男孩胸前挂着个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卖身葬爷”。
“刘婶,你看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啊,这集市上人来人往,他摆个死尸街上,”这时相临一处小摊上,一个中年妇女斜瞅着男孩对摊主嘀咕:
“这大过年的,真是晦气!再说这多影响你们生意啊,你们家孔头子也不管管?”
“哎,王嫂子,谁说没管呢,”另一个说:
“赶了好几次呢,就是不走,不大一会儿前,我家老孔跟他兄弟想把那死尸搬走,可你知怎么着?这小乞子动口咬人呢!这不,我家老孔去找差人去了。”
“听说这乞子在这儿跪了有两天了,咱们这么大的地儿,就没个人花点钱帮他把人埋了?”
“谁说没有,可王嫂子,你知这小乞子想干什么?他非得要棺材,还要正式的坟地墓碑,王嫂子,你要知道,那要不少钱呢,这年头,自己孩子都养不活,谁会要这么一个只会吃饭的半大小子呢,再说都这么大了,也养不亲的。刘员外也说了,如果是个俏丫头还有考虑的可能,嗯,对了,王头说,死的那个哪个是他爷,听说是变法那些年被清出宫的一个老太监…你看这野小子,这么小就学着编筐骗人,哪个敢要!再说了王嫂子,你说一个太监要是跟你家的祖坟挨着,你愿意么?”
男孩静静的跪着,对旁边的议论充耳不闻,一动不动,任雪花落着,慢慢把他打成一个白白的雪人。
这时,街对面小茶馆,靠着门的一个座位上,两个大胡子的中年汉子看着这边,两人都是普通商贩的装扮。
“二哥,他就是四娃前些日子说的那个孩子?”
一个说:
“也不是他说的那么像吧?”
年长一些的盯着男孩不说话。
“二哥,”年轻的一个犹豫着又说:
“感觉这孩子挺重情义的,要不就算了吧。”
年长的扭头盯着年轻的那位,目光里带着萧杀的寒气,看得那年轻的低了头,过了会儿,年长的喝了口茶缓缓说:
“六弟,你忘了教主是怎么死的么?你忘了咱们那些兄弟是怎么死的了么?也忘了你自家儿子是怎么死的了么?事到如今你怎么还这么多的妇人之仁?教主对他们怎样?仁至义尽,一个不杀!我当年劝教主至少要杀了那老东西,以绝后患,可教主念兄弟之情,又说既然要立志建一个新世界,就要讲什么法制,搞什么不流血的,嗯,不流血的那个叫什么革命,不但不杀,还把那老东西养的白白胖胖的,可等那老东西重新掌权,又怎样?他们连刚出生的娃子也不放过!
“男人说的严厉,声音却压的极低,喧闹的茶馆里,四周的茶客绝想不到在他竟称呼当今皇上为“老东西”。
年长的顿了顿又说:
“他赵起背信弃义,猪狗不如,妄对教主对他的栽培之恩。为了教主,为了千千万万冤死的兄弟,我一定要让他死在自己的亲生儿子手里!”
年轻的脸上一时有些落寞,呆了会儿,轻声说:
“二哥,可他儿子……那孩子已经死了。”
年长的摇摇头,淡淡说:
“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只要赵狗相信是他儿子,临死前认为是自已儿子杀的他就可以了!”
瞅了瞅手里的一个梅花型的铁器说:
“以前咱们骗他儿子说他是咱们教主的儿子,骗他说他脚心的梅花是咱们烙的,是为了让他将来能混进赵府为他父亲报仇。”
又看向对面雪地里的男孩说:
“赵狗的那个儿子既然那么短命,现在咱们也只能给这个孩子烙一个,让他去骗那边,让赵狗相信他就是自己丢的儿子。”
那年轻的正要说什么,这时,街对面男孩身边围上了几个公差,也不跟男孩费什么口舌,举着腰棍就往他身上抡,几下便把男孩打倒在地,又争相上前猛踹猛踢,男孩不叫也不喊,只是蜷着身子,双手护着头。
看到此处,年轻的汉子蹭的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朝那边奔过去。
几个公差仍是不断的踹打着,旁边那个叫刘婶的妇女面色不忍,说:
“阿宝兄弟,赶走就行了,别闹出人命。”
领头的那个肥头大耳公差刚才一脚踹在了雪地上,正揉着,回过头喘着气说:
“刘婶,你就是心肠好,这野杂种打死一个少一个!”
说完正要回头接着踹,却给一个大胡子汉子硬生生的把住了身子,动不得半毫,挣了一下,却是挣不动,当即要发怒,这时,另一个年长一些的大胡子汉子上前笑迷迷的递上一碎银子,谄媚说:
“大人,这是小的孝敬您喝茶的,兄弟们都打累了,让小的帮您清理这小杂种可好?”
那公差头目愣了一下,接了银子,在手里掂量了一下,也不理那汉子面相比他要大的多,大咧咧的说:
“既然老弟你这么说了,老哥我就卖你这个面子。”
回头冲几个手下喊:
“兄弟们,歇了吧!”
几近午时,白白柔柔的雪仍细细落着,抚着街上行人的笑意,街边一家包子铺,靠门的一张桌子,男孩与那两个大胡子汉子坐在一起,男孩不时的斜眼瞅一眼停在门外的一辆马拉货车,车斗子里这时正放着一具棺材,年轻的汉子见此,抚着男孩的手,安慰说:
“别看了,没人会偷一具尸体的。”
忽的住了嘴,拿起男孩的手,细细端详起来,见那满是污垢的小手,掌心厚厚一层茧子,想是长年流浪握棍子的原因,十指同乎都变了形,左手小指只余半截,不知是不是因为跟哪个乞丐争食时给人咬掉的,手背上几乎无一处完好皮肤,更不知曾挨过多少棍棒,上面在上午时新增的伤正凝着血。
汉子默默把男孩破旧发著异味的袄口向上撸了撸,见那小胳膊上露出七八道深浅不一的疤痕,有几道应该是狗的齿印,呆了呆,汉子说:
“来,把袄扣子解开,让六叔看看里面。”
男孩愣了一下,却也不说话,默默的解了扣子,现出袄里一件青布夏衣,破着几个大洞,像一件抹布挂在肩上,汉子把那抹布轻轻撩起,见男孩胸前腹下长短、深浅不一的疤痕之上,又附着密密麻麻的鞭印,汉子虽说也是刀锋剑影里走过来的人物,仍愣在那里,缓缓摸着鞭痕,一时湿了眼,却听男孩轻轻的说:
“这个我不怪他们,是我不好,爷爷说人穷志不穷,我不该偷人家的东西,不该辱没了我爹的魂灵。”
“爷爷?”
汉子问。
男孩看了看车上的棺材,不说话。
“你爹是谁?”
汉子又问。
男孩呆了呆,说:
“我爹是村里的教书先生。”
摇摇头又说:
“我爹死的时候我还不太记事。”
“你娘呢?”
汉子问。
男孩系着扣子,停下,又摇摇头,淡淡说:
“我娘也死了。”
又说:
“爷爷说我娘死前托他告诉我,让我一定要快快乐乐的活着。”
听着男孩没一丝情感的调子,汉子不由又微微湿了眼,看着男孩轻轻的问:
“你活的快乐么?”
男孩低下头,久久不语,忽的说:
“跟爷爷在一起,很多时候还是很快活的,我闯了再大的祸,爷爷也从来不打我也不骂我…尤其是小的时候…”
“你小的时候?”
汉子看着男孩稚气的脸,不由问。
男孩点点头,看着汉子,说:
“爷爷常跟我说,让我不管活得有多苦,每天也要坚持笑一笑,可我实在笑不出来。六……”
汉子说:
“叫六叔,从今后我就是你的六叔。”
又指指旁边一直不吭声的年长汉子说:
“这是你二叔。”
男孩问:
“六叔,是不是因为我不笑爷爷才会死的啊。”
叫六叔的汉子湿着眼不说话,男孩看着他,淡淡又问:
“我跟爷爷说了,等我长大了一定会照顾他给他养老的,爷爷当时很高兴,夸我懂事,可我现在已经长大了,可以照顾他的,为什么爷爷要死的呢?”
旁边年长的汉子看着男孩淡淡问:
“孩子,你恨这世道么?”
男孩不说话,木着脸,小牙慢慢陷进嘴唇里。
二叔端详着他的表情,点点头,又问:
“不想再给人欺负吧?”
男孩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二叔抚着男孩的头,轻轻说:
“二叔教你武功,从今后没人再敢打你了,愿意学么。”
男孩眼里闪着光,狠狠点点头。
六叔看着男孩,又看看年长男人,嘴张了张,忍了忍,终于什么没说,低下头去。
这时,饭馆跑堂子送上包子,高喊着说:
“久等了客官,这是刚出炉的肉馅包子,抱歉呐,今儿这客人实在是太多!”
二叔夹了几个包子放到男孩碗里,男孩也不动手,只是盯着包子发著呆,又看向他,二叔柔声说:
“饿了吧,快吃,不够二叔再点。”
听他这么说,男孩伸手捧起了热包子,也不顾会烫着手嘴,边吹边急急的吃起来。
六叔看着男孩,呆着不说话,也不动筷子,旁边二叔慢腾腾的嚼着包子,说:
“六弟,怎么不吃?”
六叔犹豫了一会儿,说:
“二哥,要不让我教这孩子吧。”
又说:
“要是再…”
二叔停了嘴,冷冷看着六叔,直到对方低了头,淡淡说:
“他只能学那套心法!这事你以后别再提!”
二叔正说着,这时,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吃过饭挤着向外走,不小心碰了男孩一下,男孩顿时住了嘴,伸出两只胳膊把面前的碗护在怀里,回头恶狠狠的盯着那男人,那男人却并不知情,出了门。
二叔愣了一下,明白过来,抚着男孩的头,轻轻说:
“没事孩子,有二叔六叔在,没人敢抢你饭。”
又问: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男孩说:
“吴沐风。”
二叔把名字喃喃重复了一遍,又问了男孩是哪几个字,说:
“那叫你沐风好了。”
顿了顿问:
“沐风,你一直跟你爷爷一起的么?你们从哪里来的啊?”
男孩点点头,说:
“淮南那边,我爹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得病死了,爷爷一手把我带大,后来我家的地给官府的人抢去了,房子也给他们占了,把我们赶了出来,他们说爷爷是,是…说爷爷不配住那么好的房子,再后来,那边又招了灾,讨不着饭,四处要着饭,慢慢的走到这里。”
二叔问:
“沐风,今天上午答应二叔的事,以后不会忘的吧?”
男孩回头看了一眼车上的棺材,摇摇头,坐直身子,盯着二叔说:
“我发过誓了,只要有人肯帮我把爷爷好好安葬了,无论让我做什么,我都做!”
“杀人呢?”
二叔轻轻又问。
男孩呆了一下,咬着牙,点了点头。
第二章新人来古梁镇西,荒山坟地,一阵急风吹过,卷起满天飞雪,遮了这一处天地。
呼吸间,风停雪止,青松乌石间现出三人两马,三个男人,两匹母马,另有一不男不女的老者赤身卧于雪中,胯间空无一物,这不是他生来的模样,却是他死去时留给这个世界的形状,没人想到,他在带着这身躯壳在世人的嘲笑里活过他的一生之后,离去的时候脸上却是绽着笑意。
这一刻,荒山雪地上,男孩正给他擦拭着残缺的躯壳,缓而轻柔,仿佛他仍旧有着生命,怕不小心弄疼他。
男孩身后年长的中年汉子面色有些不耐,轻咳一声,正要催促他,旁边年少一些的汉子冲他摇摇头。
年少汉子上前把手里的一套干净衣服放到男孩身边,眼神有意无意在老者的裆下扫过,又悄声的退了回去。
男孩把那身衣服给老者穿好,抱起他僵直的身子,轻轻放到一旁的棺木里,凝视片刻,又重新理了理老者的长发,呆了呆又把脖子上的玉坠取下,放在老者的胸前,它虽说是男孩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从材质和做工上看,却并不像是什么传世的宝物,不过老者生前很看重它,哪怕病饿到奄奄一息,也不同意男孩拿它给他换吃的。
这时,又一阵长风吹起,把三人两马裹在了飞雪里,一时间这一处天地风啸马嘶,男孩却仍静静跪在雪里,呆呆看着棺木中老者的脸。
二叔躬身躲着风雪,闻着马嘶声,脸上又现出不愉,六叔见此,走上前,抚着男孩的肩,在他耳边轻轻说:
“沐风,天色不早了,盖上盖子吧,风雪这么大,你爷爷会受不住的。”
少年点了点头。
马车在高低起伏的山路里走着,慢慢已是黄昏,穿过一段树林,前面现出一片白色的荒野。
那个叫二叔的中年男人赶着车,男孩守着六叔坐在车斗里,马车走过前面一道山脊,男孩看到远远前方一处一二百户的村落,正是晚饭的时候,袅袅灶烟升起,那应该是他未来的家,随着那缕缕灶烟,男孩心里霍然升起一丝暖意,不由抬头看了眼身边六叔,见他却是一脸的忧郁。
马车进了村,穿过大街小巷停在一处木门前,听到马嘶声,几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开了门,出来帮着卸年货,看到他,无一例外,脸上都现出诧异的神色。
这处院落正门开在南墙正中,另三面十几间的草房连在一起,六叔领着男孩走进院子,院中一只大黑狗窜起身来,绷直了绳索冲男孩吼叫起来,给六叔训斥了几声后,那黑狗乖乖的退了回去,却仍是龇着牙盯着男孩,嘴里呜呜有声。
两人走进北屋灶间,一个女人正在灶上忙着,脸给一团白白的水汽罩着,一时看不清模样,另有一个女孩坐在灶前烧着火,手里烧火棍正敲着地面,低着头,嘟哝着嘴,似是不情不愿,听到开门声,女孩扭头看来,脑后粗辫轻轻荡起,闪著明晃晃一双大眼,撅着嘴娇声抱怨说:
“爹,怎么才回来?你看娘又让人家干杂活了……我要的那种头绳买了么?”
看到男孩,忽的止了声,拿着烧火棍缓缓站起身,在那脏乎乎的脸上仔细端详起来,慢慢湿了眼,看向六叔,喃喃说:
“爹,云彭哥没…”
六叔摇摇头,指指男孩冲女人柔声说:
“秀,锅里再添些水,留些给沐风洗个澡。”
女人用手背轻轻拭着额角的汗,看看男孩,微微笑笑,也不说话,轻轻点了点头。
男孩洗完澡,换上女人给他准备的衣服从西屋出来,那女孩在灶间坐着,见他出来,起身迎上去,说:
“我妈让我在这儿等你。”
看着男孩却是不走,男孩给她看得红了脸,低了头,听女孩说:
“你是云彭哥的孪生兄弟么?”
男孩抬头看向女孩,皱皱眉,喃喃说:
“云彭哥?”
“你没走失的哥哥或是弟弟?”
女孩睁着大眼又问。
男孩摇摇头。
女孩也摇摇头,说:
“不可能这么像的,你该不会就是云彭哥,你死是装的吧?”
男孩喃喃说:
“什么死?”
女孩又端详了他半晌,再次摇了摇头,忽的一笑,露出两排小白牙,拉着男孩的胳膊说:
“饿了吧,跟我过去吃饭吧,都在等你呢。”
走了两步,从男孩怀里抢过满是窟窿露着陈絮的破袄,展开看了看,皱皱眉,抱怨说:
“你拿这个干嘛,这补都没法补了,也都脏成这样了。”
鼻子轻轻嗅了嗅,撇了嘴,长咦了一声,一手松了去捏鼻子,另一只手只用两指捏着袄,把它扔到了灶边的柴堆上,说:
“快烧了吧!”
男孩弯腰捡起,仍是抱在怀里,说:
“这是我爷爷给我讨来的。”
“你爷爷?”
男孩点点头,说:
“我爷爷死了。”
女孩不吭声,过了会儿,仍是抢过袄子,说:
“我给你洗洗。”
东房是通透的大间,长长一道火炕上摆了两张矮木桌,男孩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木桌,见炕上六叔与那个叫秀的女人以及六七个男孩坐于一桌,二叔与近十个男孩坐于另一桌,桌上的饭菜已分好。
二叔见男孩进屋,指着自己左手边空地儿,说:
“沐风,上来。”
等男孩坐定,指指自己右手边的一个大一些的男孩说:
“沐风,这是你大师兄,岳云秋,我与你六叔不在的时候,你要听他的。”
男孩向那大男孩看去,见他正盯着自己,眼神冰冷。
二叔注意到那大男孩的神情,皱了皱眉,抬头冲那叫秀的女人说:
“弟妹辛苦了。”
顿了顿又高声说:
“好了,大家快吃吧!”
话音刚落,两桌上的男孩都拿起筷子狼吞虎咽的吃起来,屋里顿时响起响亮的进食声。
男孩拿着筷子看着自己的碗,却是不动。
旁边二叔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淡淡说:
“不是每顿都有肉包子的。”
说完接着不急不慢的吃起来,不再理男孩,这一桌别的男孩也是各自默默吃着饭,仿佛他不存在。
另一张桌上叫秀的女人看着男孩,停下筷子,又看向六叔,轻轻问:
“这种饭菜他不吃的么?”
六叔摇摇头,笑笑说:
“不是饭菜的事儿。”
又轻轻解释说:
“沐风的爷爷去了,今天刚入土。嗯,中午在镇上吃了包子,可能也不太饿。”
女人点点头,轻轻放了筷子,又看向男孩,慢慢湿了眼。
这时,六叔旁边一青衣男孩起身挪到男孩身侧,拍拍他的肩,在他耳边轻轻说:
“快吃吧,我爷爷死的时候我也很难过的,可我们总得活下去,得吃饭是吧。”
男孩仍是不动,二叔却是瞪眼瞅来,青衣男孩厚着脸装着没看到,更不理这桌别的男孩脸上的怒气,拍着男孩的肩轻声又说:
“先尝一口,你吃一口就知道师娘做的饭有多好吃了。”
指指身后说:
“你看,你不吃的话,我师娘也没心思吃饭了。”
二叔两道眉慢慢扭在了一起,冲青衣男孩说:
“云航,回你自己位子上去!”
青衣男孩吐了舌头,拍了男孩一下,乖乖的退了回去,刚吃了两口饭,又回头看去,见男孩已拿起碗吃起来,青衣男孩扭回身再看向女人,说:
“师娘,他吃了,你也快吃吧,别饿了自己,我师傅会心疼的。”
正说着,他一边女孩在桌下他大腿上用力掐了一下,压着声音狠狠说:
“小六子,就你话多!老惹二伯生气!”
眼神里却是带着笑意。
饭后,男孩跟着二叔、六叔走进西房,过了些时候,女人送进来一个炭炉,二叔把手里那古怪的东西放进炭里,男孩就着炭火看去,见是金属把连着的一个金属圆形头,圆形头内一个镂空的梅花图案。
二叔让男孩在屋里等着,与六叔出了房门,跟正在灶间洗着碗筷的女人说:
“弟妹,看着别让云珊他们进去。”
女人呆了呆,点点头,不语。
两人走进院里,并肩站在大院中央,面向村东边的一座小山,二叔叹了口气问:
“弟妹说老三今天过来了?”
六叔点点头。
二叔又问:
“他还是不愿跟咱们一起干?不愿跟咱们一起想法杀了那老东西为教主报仇?”
六叔摇摇头,说:
“三哥还是老话,说教主的遗训是让咱们能把那些书保护下来就可以了。让咱们不要蛮干,也别再招新教徒,说会引起朝廷注意。”
“放屁!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这老的跑的跑,死的死,再不招新人就没人了!”
二叔一时额角青筋暴露,咬咬牙,连声又说:
“当年天天跟教主吵的是谁?!看时局不好扔掉兄弟一个人逃掉躲起来独善其身的又是谁?!妄对教主那么看重他!教主活着的时候他跟教主对着干,教主的遗训他倒假腥腥说什么要遵守?我看他姓耿的也就是个孬种!
“六叔不语。“江南那刘麻子没来新消息?”
二叔又问。
“也还是老话,说教主遗训里明明白白写了,散落的教众只能听三哥的,他那边也只听三哥的吩咐。”
“操!一群忘恩负义的狗杂种!”
二叔冲地吐了口唾沫,摇摇头又说:
“我真不知教主是怎么想的,老三当年那么气他,怎么能把咱们教托付给他?再说那些个破书有什么用?又不是什么兵法,什么武功秘籍,是能杀人还是能救人?”
六叔不吭声,过了会儿,二叔咬着牙冷冷又说:
“离了他们咱们也行!”
两个进了屋,那炭火里的金属圆头已发了红,二叔把它取了出来,在一边的牛皮上烙了下去,一股烟过后,牛皮上显出一朵梅花,二叔抬头问六叔:
“应该是这样吧?梅枝应该是冲着脚趾头吧?”
六叔点点头。
二叔把那金属物重新放回炭火里,扭头冲坐在炕沿上的男孩说:
“沐风,来,把右脚的鞋脱了。”
等男孩脱了鞋,二叔盯着他的脚底,递给他一个木棍,说:
“沐风,咬着。”
又说:
“二叔要给你脚底烙个图案。”
正了正脸,盯着男孩的眼,说:
“记住,不要跟任何人说今晚的事儿!要是有谁看到这图案问你的话,就说打小就有了,记住了么?”
男孩点点头。
第三章山色山歌,夕阳斜天蒙蒙亮,新年的鞭炮声响彻起来,打破了这处山村的宁静,已到了楚元159年。
二叔与六叔领着各自的弟子挨家挨户的拜着年,曲秀则带着男孩与自己女儿走着街串着巷,跟村民介绍着男孩。
这是男孩进村后第一次见着村里别的人家,一家一户走来,发觉这一二百户的村子里,其村民要不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及中年妇女,再就是些年轻人,而像二叔、六叔那样的壮年劳力只有十几个人。
到上午九十点钟,三人来到村西一处茅草房,拜过年之后,坐在炕头上的老妇眯着眼,颤悠悠的说:
“彭娃子啊,上来,让奶奶好好看看。”
男孩看向曲秀,见女人点点头,起身爬上炕去,老妇颤着手轻轻抚着他的脸,问:
“彭娃子,你前阵子到底是去哪儿了,你婶子还骗我说你死了呢。”
曲秀身边女人附过身,在老人耳边大声说:
“不是的娘!秀都说过了的,这不是云彭,是沐风,只是模样像些!”
老人歪了歪头,说:
“啊!什么?!不是?!”
过了会儿又说:
“你说这是秀的儿子?!秀的儿子回来了?!”
那女人正要附耳再解释,曲秀冲她摇摇头,又冲着老人笑笑,轻轻点点头。
老人抚着男孩的脸说:
“孩子,你可回来了,听奶奶的话,以后别再乱跑了知道么,外面乱着呢。”
抬头又冲炕边女人说:
“小梅啊,我那孙女跟他爹什么时候过来啊!你不是说过年就会来的么?这都过了多少个年了啊!”
女人湿着眼,不吭声。
老人又说:
“小梅啊,老实跟娘说,是不是咱们搬家的时候你没跟全武说清楚地儿啊?”
女人仍是不吭声。
老人颤悠悠又说:
“小梅啊,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是不是给野女人拐跑了,不认我这个娘了啊。小梅,不怕的,你跟妈说他在哪儿,我去打他,帮你出气。”
女人默默淌着泪,老人看着她又说:
“小梅啊,别生气了啊,你就原谅我那不孝的儿子吧,老话不是都说着么,这一夜夫妻百日恩的啊!”
出了院,三人在纵横交错的巷子里默声走着,虽然在屋里养了几天,男孩的脚底此时仍疼着,走路微微有些跛,女孩瞅着他的跛腿,忍不住停下来又问:
“沐风哥,你脚到底怎么了?老实说,是不是让二伯打的?”
男孩摇摇头,笑笑,轻轻说:
“确实是不小心跌了一跤,真的。”
曲秀这时眼仍红着,站在一边静静看着男孩,这时上前伸手把他头上的枯叶拂去,冲自己女儿说:
“你都问多少遍了,云婷,好了,别再烦沐风了。”
女孩撅了嘴,终于不再问。
午时已过,二叔与六叔走进村北一户人家,跟守门的一个青年点点头,穿过院子,来到里屋。
屋里一位老者在拉着风箱吹着炉火,另一老者站在炉火边手执一把铁钳从炉火里夹出一件铁器,放到一边铁砧之上,两个中年汉子光着膀子,站在铁砧两边,各执一柄铁锤,轮流敲打着发著红的铁器,溅起一团团火花。
二叔来到墙边木架前,看着上面倒挂着的几柄长剑,曲着指头在剑脊上轮番弹着,不时摇摇头,忽的一愣,注意到木架旁并排倒放着的两柄长剑,上前拿起一柄,指头弹了一下,皱了眉,回头问:
“六弟,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六叔犹豫片刻,说:
“年前三哥带来的,说是特意为咱俩打造的。我拿来让王伯研究一下。”
二叔“哦”一声,眼慢慢眯起,忽的怒吼一声:
“我不希罕他的东西!”
说着侧着剑向一旁柱子拍去,只听“嘣”的一声,溅起一团木屑,那长剑却并没像预想中的断为两截。
二叔愣了一下,把剑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起来,再轻弹几指,又从剑架上取下一把自己工匠打造的长剑,双手各执一把,抡起,让两剑剑刃啄到一起,打眼再看,见一柄剑剑锋只留下一道细细的划痕,另一柄却现出一道缺口。
二叔皱着眉头看向炉火边的老者,说:
“王伯,什么时候咱们也能打出这样的剑来?”
那老者沉吟片刻,说:
“罗堂主,这剑的锻打技艺应该并没什么不同,只是铁胎比咱们的要好太多。”
摇摇头又说:
“咱们炼不出那样的铁胎,市面上也找不到的。”
二叔回头看向六叔,问:
“六弟,教主当年指导的冶铁之法那边试炼成功了?”
六叔摇摇头:
“这个三哥没说。”
二叔冷冷说:
“他姓耿的这是连兄弟也防着了?他拿来两把破剑难道是来气我的么?!”
转眼已开春,村北一处谷仓里,十几个男孩各执一柄木剑,捉对比试着,一年长些的男孩在一侧耐心的纠正着他们的出剑动作,讲解着发力要点。
这一刻,屋外春光下,满山遍野的积雪已融化殆尽,林间绿草如茵,深山里一处谷地,一男孩正捆着拾掇来的干柴,远处慢慢走来一红衣女孩一黑狗,还未走近,那黑狗已窜了起来,摆着尾巴跑向男孩,那红衣女孩看着黑狗那乱晃的尾巴,撅了撅嘴,提着篮子扯着嗓子嚷起来:
“沐风哥,吃饭了!”
男孩边抚着黑狗的脑袋边大口嚼着饭菜,女孩在一边静静看着,又瞅瞅身边那一大捆干柴,慢慢又撅了嘴,说:
“我二伯也真是的!别的师兄弟练剑,只让你一人在这里拾柴,捡的柴都够全村人烧两年的了,这还要捡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女孩说的夸张,男孩不由轻轻一笑,扒了几口饭到手心里,一边喂给大黑,一边淡淡说:
“二叔也是为我好,磨练一下我的性子。”
女孩说:
“什么磨练性子,你的性子还用磨?找什么借口,就是不想教的话,我爹也可以教的么!”
嘟嘟囔囔又说:
“我爹也是的,都求了他那么多次了,就是不松口!”
女孩正生着闷气,这时,远处忽的传来一阵悠扬甜美的歌声,女孩抬头望去,见与这边一溪之隔,半山腰处站着一个奇装异服的少女,正背着一个竹篮,冲这边高声吟唱着。
那歌声沁人心脾,如从天上而来,虽然听过多次,男孩仍是呆在原处,看着那边,口里含着饭一时忘了下咽。
见男孩鼓着腮帮子发著呆,红衣女孩不由再次撅起小嘴,用力撕扯着身下的枯草,喃喃说:
“小骚蛮子!会唱歌有什么了不起,谁不会唱的啊!”
待那边歌声歇下,女孩霍地站起身,运了运气,冲着那边高歌起来,声音更是清脆高亢,洞彻整条山谷,却是完全不成调子。
男孩呆了一下,嘴里的饭猛的喷了出去,又轻咳起来,溪水那边也隐隐传来轻笑声。
红衣女孩的歌声戛然而止,狠狠盯住男孩,见他两腮已胀得通红,心里更是发狠,说:
“想笑就笑!不怕憋死你!”
男孩忍着还是不敢笑,女孩咬咬牙,上前拿起篮子,说:
“不吃是吧,不吃的话我就拿回去了!”
知道女孩的脾气,从来都是说到做到,男孩忙从她手里夺了篮子,默声大吃起来。
女孩见他服软,消了些气,却仍嘟着嘴说:
“非得惹人家生气!”
看着那边异族少女,问:
“老实交待,那小骚蛮子是不是天天来唱?她是不是喜欢上你这个小白脸了?”
男孩一愣,含着饭唔唔不清的说:
“你能听懂她唱的什么?”
女孩哼了一声,说:
“鬼哭狼嚎的,哪个听得懂!”
这边笑闹着,却不知他们一边山顶之上,青松之间,两个中年男人正盯着他们。
“怎么又是云婷过来送饭?”
二叔皱着眉。
六叔当然知道这是自己妻子特意安排的,却是摇摇头,说:
“应该是云婷自己想来的。”
二叔沉默半晌,说:
“六弟,我们观察这孩子这么久了。”
顿了顿看着六叔又说:
“按你的观察,以这孩子的品性,将来会不会把咱们卖了?”
六叔沉默着。
二叔又说:
“那明天我就开始教他练气,你看怎么样六弟?”
六叔呆立片刻,问:
“二哥,不能换别人么?”
二叔冷冷看着他,缓缓说:
“难道你想让云秋去么?”
曲秀在院落里大木盆前搓洗着衣物,不时伸手用手背拂着额边散落的发丝,额头上凝着滴滴汗液,在午后阳光下映着柔润的光泽。
这时一人一狗走进院子,男孩把手里绳子和背柴的木架放到南墙根,也不说话,上前抢过女人手里的衣物搓洗起来。
早领教过男孩的倔强,女人也不推让,站起身让男孩坐到她的位子上,捶了捶腰,又俯身在一边水槽里净了手,取了脸巾,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静静看着男孩,过了会儿,问:
“沐风,今天的柴是给你许婶子家打的吧?”
男孩点点头。
女人指指男孩的脸又说:
“沐风,你先洗把脸再洗吧。”
男孩应了一声,看了看手里的皂沫,又摇摇头,接着搓洗起来,说:
“不麻烦了,先搓好衣服再说吧,一会儿到河边净衣服的时候一便洗洗就可以了。”
女人知道再劝也无用,便把手里的脸巾浸了清水,让男孩抬着头,俯下身轻轻给他擦拭着,男孩呆呆坐在那里,任女人为自己擦洗着脸,阳光里眼里闪闪发亮。
女人的手僵在那里,问:
“怎么了沐风?”
男孩湿着眼,笑笑,说:
“我梦到很多次,梦里我娘也是这样给我擦着脸的。”
女人手里举着脸巾,呆呆看着男孩,忽的两行泪缓缓淌了下去。
男孩问:
“秀婶,你怎么哭了?”
女人擦擦脸,歉意笑笑,呆了呆,说:
“沐风,认我做干娘好么?”
“可以的么?”
男孩眼睛一亮,用力点了点头。
男孩正搓洗着衣物,一干男孩习武回来,一边往东边偏房走着,一边冲女人行着礼口里喊着“师娘”,却都不搭理男孩。
脚步声里一个声音轻轻传来:
“不只模样象,也是一样的德性!只会讨好师娘,哄骗师妹,真是个十足的小白脸!”
话音未落,他们中窜出一个青衣男孩,正是男孩来这儿第一天里劝他吃饭的那个叫云航的男孩,他快步走上前来,抄起一件衣服做着样子搓起来,也不理身边男孩喃喃说着“这个搓过了的”,抬头冲女人朗声说:
“师娘,我也来讨好你一下!”
那群男孩停下脚步,齐冲那青衣男孩怒目而视,其中一个看向一直不语的年长少年,说:
“大师兄,咱们今天好好教训教训这小六子吧,太不要脸了他,我那边刚举剑呢,他便绕着圈子跑起来,跑了一下午,这还有力气气咱们!”
那年长少年皱皱眉,压着嗓子冷声说:
“云彬!师娘面前别放肆!”
年长少年说着话已跨进屋里,那叫云彬的男孩看着他背影,微微跺了一下脚,又向那青衣男孩看去,却见他一边装模作样的搓着衣物,一边咧着大白牙冲自己乐,嘴里还喃喃有声:
“三师兄,这话你说的就没道理了,我打不过你为什么不跑,难道非得找死么?有本事下次你追上我啊!”
王云彬一时气极,大吼起来:
“我们是在比武!比武你知不知道!不是赛跑!再说咱们用的是木剑!”
回头冲一男孩说:
“二师兄,你来说,我说的对不对?!”
那男孩沉默片刻,点点头说:
“三师弟,你跟六师弟说的都有道理的。”
王云彬一愣,扭头又冲屋里喊:
“大师兄,你快来帮我评评理!”
女人默默看着这帮孩子,脸上的笑意浸在阳光里,镀着柔润的光泽,犹如西天圣母,轻轻问:
“云彬,云婷呢?”
少年当即住了嘴,默默走上前,恭恭敬敬的说:
“云婷师妹说要跟两位师傅单独谈件事儿。”
边说着眼边瞄着一直不作声的洗衣男孩。
日头渐渐偏西,夜幕正悄悄拉开一张巨网,把这处山村慢慢笼在下面。
第四章比剑楚元159年冬,北地草原大寒,牲畜死伤无数。
楚元160年开春之际,北方草原契丹八部中居中的两部合兵一处,夺霞关(一长城关口),南侵中原,攻平城(今山西大同),不遂,在平城周遭府县大掠一番,终还。
同年,平城知州兼平北军主将梁世景回京请罪,楚成宗虽未下旨治罪,梁世景仍被枢密院(后楚中央最高军事机关)逼其提前交出兵符,所辖平北军由外戚刘腾代领。
同时,枢密院及众相再次联名上柬成宗,请求及早收回西北军主将赵起的兵符,并责其回京休养,完成正常调换(为防止武将率兵作乱,后楚禁军及各地府军的主将一般相隔四年要调换一次,尤其是边军,最多不能超过八年),楚成宗仍未奏准,反而特意下旨昭告天下,念靖边侯赵起护边多年有功有苦,再加一级俸禄。
后楚禁军是指正规军,全国五十余万,其中二十余万(分三路,西北军,镇北军,平北军)守北边,又被百姓称之为“边军”,十几万驻扎在京城及周边,其中驻守京城的一万余人待遇最好,被百姓称之为“禁卫军”。
其余的禁军则据守中原各地要塞及沿江重镇。
另外,地方上各道各府州另设厢军,也称府军。
自古以来,中原王朝的边患大多都在北境,后楚正北与西北的威胁主要是来自草原上的契丹各部,只是由于契丹各部多年不和,威胁并不算太大,当今后楚最大的威胁来自东北方向的辽东,那边在后楚立国同时,兴起一个燕国,由汉人、渤海人和女真人组成,建国君主为汉人,与后楚保持了多年的邻好,可随着后几代君主越来越昏庸,加上女真部的逐步崛起,在后燕第五代皇帝驾崩之时,女真大将完颜昊趁主少国疑之际发动兵变篡夺皇位,改国号为“金”,并剑指中原,自此,后楚东北边关便时常受到金国的威胁,好在幽云十六州为后楚牢牢控制,依凭地形优势,即使在金国兵力极盛之时,也未能够打到关内。
由于幽云十六州对中原安稳极为重要,在楚成宗刚刚登基之时,随着金国的再次大举入侵,稳妥起见,楚成宗派颇擅军事的四弟康王作那里一方之将,却不料,待他这四弟镇守经营十六州多年后,再也不听调,俨然成为一方节度使。
群臣之所以屡次上柬楚成宗收回赵起兵符,也是防在西北再出现一方节度使。
转眼已是楚元160年秋。
古梁镇西,午后的阳光掠过绵延几十里的大大小小的山丘,照射到一处山丘后的田地,此时,错错落落的田里,庄稼已收割完,几个老农在收垛着秸秆,田地尽头山角之下卧着一个小村庄,正睡着午觉。
村口古树下一只老牛在树荫里打着盹,几只母鸡在谷垛底扒啄着,时而对视鸣叫几声,蝉声依旧响亮,却已不似夏日里那般透彻,弯弯曲曲的巷道宁静而安祥,隐隐的蝉声狗吠里,偶尔叽喳几句人语轻轻飘到阳光里,和着微风,是几个妇人正围坐在谁家门前,聊着家长里短。
村北坐落着一处谷仓,谷仓一角,搭着两丈见方、离地两尺的木台,台下十几个少年,身着或灰或青布衣,手持木剑,围坐在木台四周,一身着红衣稚气尚未脱的少女坐于其中,尤为显眼。
他们一旁,两个络腮胡的中年男人并肩站着,望着木台。
木台之上,两少年相距三、四步,举剑对峙着,年长的那个身形魁梧,粗犷脸廓,浓眉秀目,沉稳里不失俊朗,而年少的那个长相更是清秀,只是有些过于俊俏,如不是农忙里早出晚归风吹日晒造就的黝黑皮肤,以及隐约突显的喉结,会让人误认为是女扮男装的。
在对峙片刻后,年少的那个先动了,只见他平举的木剑微微扬起,双脚贴地向前滑行两步,剑尖迅速下沉,径直向对方胸口刺去。
年长的后撤一步,待对方剑尖刺到尽处,反身向对方胸口刺去,年少的不格不退也不躲,前脚再上一步,抖起手腕,仍向对方胸口直刺,完全是一种同归于尽的打法。
年长的可能是忌惮对方的剑速,或是不想这样草草打平,剑行到半途,身形急退,随手侧剑向少年手里的木剑格去,不料年少的剑气极盛,剑身虽受了重重一拍,却只是微微抖了一下。
年少的挺剑再进一步,挥腕再刺,年长的再退,这时,后背已抵到墙上,眼见那木剑再次刺来,年长的本可以纵身向一侧跃开,这时却显是不想再躲,只是身形略闪,躲开剑芒,同时内力全聚于木剑之上,扬手全力回刺。
年少的仍是不躲,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微微眯起,直直盯着对方的胸口,仿佛除了它,这世上再无他物,只见他不退反进,左肩迎着对方剑尖挺去,同时右手手腕一拧,对着年长少年身影移去方向再刺!两人几乎在同一刻刺中对方,只是年少少年的剑刺在年长的胸口,而对方刺中的却是他的左肩,胜负已分。
“停!”
二叔大喊一声,这一吼之后,几丈之地再无声息。
二叔与六叔对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对谁更为不满,只是摇头后,二叔的视线落在年长少年身上,而六叔却是看向年少少年。
虽说两少年这一番争斗只在两息间,却在内力迸发之下,此时,额边都已笼上微微汗气。
年少少年脸上仍无表情,也不说话,收剑缓缓退后,抱拳向年长的作了一个揖。
年长的呆立不动,剑仍举在空里,面色苍白,扭头向二叔、六叔看去,他们脸上这时已无表情。
年长少年视线又扫向那红衣少女那边,在一片忿然的表情里,红衣少女旁边青衣男孩眉目间掩不住的笑意在人群里尤为显眼,他的笑看在女孩眼里,本就高高撅起的小嘴撅得更高,伸手在他肩上狠狠推了一下,娇声骂道:
“小六子,看你这贼眉鼠眼的样子!”
回身看向二叔,又说:
“二伯,你看沐风哥又耍赖!”
二叔不答腔,六叔皱皱眉,训斥少女:
“云婷!这时候要称呼师伯、十七师弟!”
又说:
“什么小六子,那是你六师哥!”
少女小嘴又撅,说:
“爹!就是么!哪有沐风哥这么比武的?只知道刺别人,别人刺他,他又不知道躲,如果是真剑他敢那么比么?!”
别的少年虽是师命不敢违,乖乖坐在那里不敢吭声,却都暗暗点头,显是内心里对少女的话深感赞同。
六叔瞪了少女一眼,见她毫不在乎,只能摇摇头,喑叹一口气。
少女斜眼瞅着年少少年,低声发著牢骚说:
“跟人家比也是,一点也不知让着人家!”
喃喃又说:
“也不知跟大师兄学学!”
“云秋!”
二叔冲着台上年长少年厉声说:
“罚你到山顶小屋再思过两天,不许吃饭,彻底想明白为什么又会败!”
又冲台下少年说:
“云彬、云志,你们两要再偷着送饭的话,我就打断你们的狗腿!”
众少年之中王志彬与一娃娃脸少年低了头,二叔又吼:
“听到没有!”
两人忙低了声音说:
“知道了师傅!”
二叔喘了口粗气,呆了呆又盯向红衣少女:
“云婷,你也是!”
红衣少女撅了嘴,轻哼了一声,不语,二叔呆了呆,指着年长少年说:
“你要再送的话,我就打断云秋的腿!”
红衣少女急道:
“二伯,我自己愿意送的,你凭什么要打大师兄的腿!”
二叔瞪着眼说:
“我喜欢!你再送试试!”
扫了一眼众少年,狠声又说:
“你们这些当师兄的都要好好想想,为什么老输!”
说完,缓缓又摇了摇头,与六叔回身缓缓离了谷仓,随着谷仓门给关起,这一方之地现出片刻沉寂。
过了片刻,人堆里王云彬与娃娃脸少年双双跳上木台,王云彬伸手搭着年长少年的肩,说:
“大师兄,我陪你去山上挨饿!”
年长少年愣神不语,王云彬又说:
“大师兄,众师兄弟都清楚的,真打的话肯定是你赢的!”
回头瞅了一眼年少少年一眼,愤愤不平又说:
“师傅就是偏向,只教他一个人真功夫!要不怎么可能学了不到两年,他的剑气就能胜过大师兄?!”
娃娃脸少年脸上的怒气更盛,说:
“还有那云彭师弟,当初他的聚气法门也是师傅单独教的,虽说不象十七师弟比的这么不要脸,输得也多,可剑气一直是压着大师兄的。”
王云彬在一边压着声音接着他的话,喃喃说:
“好的是死了,没想又来了一个!”
话未说完,那红衣少女冲他大吼一声:
“小三!你说谁死了好?!你再说一遍试试!……”
只见她小脸瞬间胀得通红,大抖着嘴唇,眼已湿透。
少女虎威之下,两个叽叽喳喳的少年一时全闭了嘴,少女又说:
“你们打不过人家是因为学艺不精,天分不行,关我爹、我二伯什么事儿?!”
少女边说着边跳上台,拉着静立在木台中央的年少少年,说:
“沐风哥,别理他们,咱们走,不听他们嚼舌头!”
当女孩的手搭上他的手腕,少年身子明显一抖,红了脸,轻轻挣了一下,没挣动,放下木剑,随女孩下了木台,出了门。
第五章谈武论嫁(一)见两人牵手出了门,木台上那娃娃脸少年脸上刚被红衣少女吓走的怒气,这时又起,指着青衣少年鼻子怒喝:
“小六子,他给你什么好处了?你就那么盼着他赢?从小到大,是谁照顾指导咱们,你难道忘了么?!每次闯祸都是大师兄帮咱们顶着,替咱们挨罚,你的良心难道让狗吃了么!你胳膊肘怎么老往外拐!”
又说:
“看刚才把你乐的!牙都笑裂了!”
“我没乐!”
青衣少年板着脸坚决否认。
“狗乐了!”
娃娃脸少年仍是指着他鼻子:
“你就是他的一条狗!你跟大黑一个德性……大家说好不理他的,就你整天一个跟屁虫!”
扭头又冲年长少年说:
“大师兄,别再忍了,咱们现在就去跟师父、师叔理论理论,凭什么只教他真功夫!”
叫云彬的少年跟着也说:
“大师兄,你说一句话呀,我们都听你的!师父、师叔不说清楚,咱们就跪着不起来!”
又说:
“凭什么啊他!你看他那目中无人的样子!长的俊就了不起么!”
娃娃脸反驳说:
“俊什么啊,都长成女孩子模样了,还是大师兄有男子气,又有担当!也不知道小师妹喜欢他什么?!”
年长少年这时正眼神恍惚着盯着门口方向,听到这话,身子微微一抖,甩开肩上的手,冰冷着脸,咬着牙,默默下了木台,向外走去。
年长少年还未出门,王云彬跳下木台,冲青衣少年抱了抱手,冷冷说:
“六师弟,我要跟你决斗!”
又俯身上前,眯着眼缓缓补充说:
“用真剑!”
青衣少年一愣,瞅着那张大脸马上要贴上来,忙向后退了一步,引来旁边众师兄弟一阵嘲笑,娃娃脸少年清了清嗓说:
“三师兄,六师兄哪有胆啊,你说了不也白说?”
王云彬悠悠说:
“九师弟,你可不能小看六师弟的,要知道六师弟逃命的本事咱们谁也比不上的…哈!”
这时,别的几个师兄弟也随声附和起来,谷仓里一时间如万雀齐叽。
青衣少年听着众人的嘲讽,却是缓缓把双手搭到胸前,仰着头白着眼,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斜眼看着他们,等他们叽叽喳喳终于说累了,一脸不屑的四下环顾一周,轻蔑的说:
“你们就有本事欺负欺负我,三师兄,跟我比能显你本事大么,有本事你再跟沐风比啊,我倒想看看,下次你在他手里败得是不是能比大师兄漂亮些。”
王云彬一时语塞,咬着嘴唇,狠狠说:
“比就比,我今晚就请师傅安排我跟他再比一场!”
青衣少年笑笑说:
“你说的,可是要用真剑的啊!”
王云彬一愣,想着那少年只攻不守招招要致对手于死地要与对方同归于尽的打法,不由阵阵寒气上涌,额角渗出冷汗,说:
“谁,谁要跟那个疯子用真剑比!”
青衣少年轻轻笑了笑,一脸柔情的劝他说:
“不是没有胜算的三师兄,师傅不是常教导咱们,这武虽有高低,可刀剑相向之际,生死可不是个定数的,你说呢三师兄?”
王云彬眼珠子转了一转,仍是摇摇头,心下想:
“那疯子要是收剑不及或是故意不收,他剑气又那么盛,搞不好护甲也阻不了他剑锋,真会白白死在他手里。”
又想:
“即便是我先砍中他,他却不讲规矩仍要刺我又如何去防,要知道那疯子从来都是冲着人要害去的。”
见他不停转着眼珠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青衣少年又指指一边叫得最凶的娃娃脸少年说:
“九师弟,别人叫倒罢了,可你一个毛孩子也小六子小六子的叫得凶,你可真够懂事的。”
顿了顿,笑笑说:
“你说的对,我的良心确实是送给大黑吃了,可九师弟你的肯定还留着的吧,要知道平日里你连粒饭渣都舍不得留给大黑吃的。嗯,从小到大,大师兄那么照顾你,有事替你挨罚,怎么着,想不想替大师兄报一剑之仇,跟沐风用真剑比一比?”
“我疯了,跟一疯子用真剑比武?!”
这位九师弟长着一张娃娃脸,却不妨碍此刻他凛凛正气,只见他高挺着胸脯,轻咳一声,缓了缓语气,正色道:
“武道,仍修身养性之法也,其意本在止干息戈,若是只为杀戮而杀戮,那又与杀猪宰牛之辈有何异?”
再咳一声,顿了顿又说:
“六师兄,你没念过私塾可能有所不知,这武学高低,其实不在剑,而是在于心的,只要有一颗仁德慈悲之心,自会无往而不利,正所谓”仁者无敌“…而像十七师弟那样,杀气过甚,招招不留余地,最终免不了害人又害己…所以,师弟我并不是不敢,只是不愿,不愿害了十七师弟,让他一步步走入迷途!”
青衣少年见他无胆的如此凛然且风雅,深感不如,努努嘴,笑笑,又看向也是叽喳颇响的另一个少年,可还未待他开口,那少年已扭过头去了。
青衣少年看着一众师兄弟,正要再嘲讽一番,却听一少年淡淡说:
“我想与十七师弟用真剑比一次。”
青衣少年看去,是一直默声无语的二师兄,听他木讷着脸淡淡又说:
“木剑确实对十七师弟不太公平,要知真剑才能让十七师弟剑气与体力上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众人一时呆在原地,不明他在说些什么,王云彬急急眨了眨眼,还是不明,弱弱问:
“二师兄,你什么意思…要知用木剑你尚不是十七师弟的对手,按你所说…不是更是要输?”
皱着眉头弱弱再问:
“明知要输,你还要比?”
那木讷少年点点头:
“我想输的再心服口服一些。”
王云彬呆了呆,问:
“二师兄,你没感冒的吧?”
木讷少年摇摇头:
“我也是想能从十七师弟身上再学些东西而已。”
谷仓一边,谷场上晾着前几天刚下收的粮食,从谷仓出来后,六叔与二叔沿谷场缓缓走着,不时弯腰抓起几颗谷粒放到嘴里轻轻咬着,感觉着干湿程度,计算着还需几个日头才可以进仓。
六叔皱着眉:
“今年的田税又提了,咱们这边有当年的老底顶着,这些年也算风调雨顺。”
摇摇头说:
“真不知那些欠收地方的百姓还怎么活。”
二叔笑笑,嚼着谷粒说:
“这样才好,官逼民反,天下大乱咱们才有机会!”
两人走到谷场中央的时候,红衣少女与年少少年并肩也出了谷仓,看到他们两人,少年远远的低头行礼,刚行到一半,便被红衣少女拖着远去了。
六叔盯着自己女儿与少年远去的方向,叹了口气,说:
“二哥,真改不过来了么?”
顿了顿又说:
“要知道,很难再遇到象沐风这样天分的苗子了。”
二叔不作声,眼神里也透着些失落,摇摇头,像是在安慰着自己,淡淡说:
“他习武太晚了,即使从一开始咱们就按正道里教,也应该达不到咱们师父当年的高度。六弟,你要知道,内功光靠天分可是不行的,这孩子练功底子打的太晚了,如果按正常的路数修练内气,他现在远不会是云秋的对手。“六叔摇摇头,说:
“如果那样,即使内力不足,按沐风临战时的定力、反应,尤其是他出剑的狠、准、稳,只需稍微指点一下,不用几年便会压过云秋,也用不着那种搏命的打法。”
叹了口气,又说:
“超过我们当年也用不着几年的。”
二叔不作声,六叔摇摇头接着说:
“这孩子只知道攻,不会守,破绽百出,遇到真正的高手…”
二叔微微笑着,并不以为然。
过了会儿,六叔说:
“即使是云秋,如果他能静下心,想清楚沐风的路数,哪怕放下自尊心,与沐风多纠缠几个回合,击败沐风也不是难事的。”
二叔缓缓摇摇头:
“只要有你那闺女在下面看着,让云秋放下身段与沐风磨…难!”
沉默片刻,二叔微微一笑,说:
“六弟,你说如果沐风那一剑是刺向赵狗,即使有防备,他能躲得过么?”
六叔想了想,摇摇头。
二叔淡淡说:
“沐风用不着跟高手过招,他只需能杀了赵狗就行了!”
看了眼六叔,皱了皱眉,缓缓说:
“六弟,咱们应该把精力用在云秋身上的。”
六叔不语,二叔又说:
“云秋的内功修为,在他那年龄层上其实已经是拔尖的了,只需循序渐进的练下去,以他对战时的沉稳,我想,不用几年便会出人头地的。”
六叔仍是不语。
午后的阳光燎着谷场,两人半晌无话,二叔转身迎向太阳,眯着眼,面色惬意。
这时,年长少年也出了谷仓,也不看这边,低着头默向山上走去,二叔看着他的背影,脸上慢慢展出淡淡微笑,全然一幅慈父的神色,缓缓摇摇头,喃喃说:
“云秋不是没想明白,他是有心结。”
过了会儿淡淡又说:
“沐风聚气的法门跟他们都不一样,这不到两年,沐风的内力便超过了他,云秋肯定会认为我在藏私。云秋会认为我会有什么绝杀的招数也只暗中教给了沐风,所以比武的时候心里难免会有顾虑,怕沐风会有后招。“二叔摇摇头,又说:
“云秋作人办事,总是想要周全,要做到完美,有这个心总是好的,可生命相搏之际这却是大忌……这武学里哪里有什么十全的致胜招数,这世上又何曾有什么十全的事情。”
不知想到什么,二叔良久不语,叹了口气说:
“六弟,师傅当年的修为,咱们是达不到了,只希望云秋有达到的那一天。”
过了会儿,又叹了口气,说:
“云秋有时想的过多了。”
六叔不语。
二叔盯着那年长少年,又说:
“云秋不知道,除了内功心法,我并未指导沐风什么…沐风克他的招法全是自己领会的。”
摇摇头,轻轻一笑:
“我可真不是个称职的师傅,沐风握剑的姿势也还是六弟你徒弟云航教的。”
顿了顿说:
“沐风明白按正常路数他远不是云秋的对手,他克云秋唯一的法子便是用最原始最简单的方法与对手对搏,好把他剑气上的优势发挥到最大,仅此而已。”
又摇摇头:
“可云秋过于中规中矩、患得患失了。”
“二哥,”六叔皱皱眉说:
“我觉得是时候告诉云秋了,有些心事老压在心里终归不是什么好事儿。”
二叔摇摇头:
“没必要!这点小事他都不能自己解开,将来怎么会有出息?!”
二叔冲六叔再摇摇头,又说:
“六弟,你不用再劝我,我心里自是有数…再说,这样也能激励云秋。”
顿了顿叹了口气说:
“六弟,你我都不比当年了,咱们门派要光大,只能靠云秋了。”
看了眼谷仓方向,又说:
“那些孩子,咱们当年也是费尽了心思从各地挑来的,可天分和领悟力跟云秋比还是差的很远,这好苗子太难遇了。”
六叔说:
“二哥,所谓勤能补拙,也不能只讲天份的,我觉的忠清这孩子就不错,虽说领悟力稍差了些,可贵在底子打的实,一步一脚印,每段日子都能见着进步。”
二叔摇摇头:
“忠清确实是少年老成,肯学苦练,性子却是过于木讷了,领悟力也是太差,哪里还会有什么出息?”
摇着头喃喃又说:
“这什么事情都需要讲天分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二叔忽的止了话,轻“哼”一声,说:
“什么狗屁至尊心法,他们沧浪剑阁能多年一家独大,还不是因为有朝廷支持,收徒门路广,能得著有天分的弟子?”
又轻轻“操”了一声,喃喃说:
“一群伪君子!”
六叔说:
“二哥,可沐风…”
二叔摇摇头:
“晚了六弟,你难道忘了当年师傅的话了么?”
第六章谈武论嫁(二)太阳西偏,天正暖,谷场之上,两影相倚。
二叔缓缓摇摇头,说:
“沐风所学的那套心法,只是当初本门一位天份极高的太师叔,想要另辟蹊径,创一门绝世的武功…不料却只是造就了一门邪功,最后自已也死于非命。这虽说初练时进展神速,却无潜力,也是一条不归路!”
六叔皱眉不语,二叔摇摇头又说:
“按道理,应该到二三十岁才会发作的,没想到云彭会死的那么早。”
六叔脸色一暗,二叔喃喃又说:
“内力增长的越快,死的便有多快…真是可惜了,不能让赵狗的亲生儿子杀了他。”
忽的又一笑,说:
“这真是一门百无一用的邪功啊,只能用来害人…嗯,用来短期内练出一批死士倒是可以的。”
六叔一愣,皱紧眉,直直盯向二叔。
迎着他的眼神,二叔又笑笑,说:
“六弟,你性子太善,跟教主还真是像。”
又说:
“当年让教主骂了一顿,我也想开了,你放心,我不会用在云彬他们身上的,我答应过教主的,无论咱们到哪种地步,我不会再有那种想法的。”
六叔点点头,无语。
二叔蹲下身去,慢慢揉搓着谷粒,捏了少许,放到口里轻轻咀嚼起来,六叔则静静站在他一边,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两人无话。
六叔张了张嘴,又犹豫片刻,说:
“二哥,沐风现在停下不练应该就不会有事的吧?”
二叔皱皱眉,看向六叔。
六叔别过头去,避着他的视线,说:
“二哥,咱们另找个孩子去冒充赵起的儿子吧?…反正那孩子打小就给咱们偷来了,赵起也不知道他儿子会长成什么模样,只要脚底有了那个烙印就可以了,不是么?”
二叔眉头皱得更深,紧紧盯着六叔。
六叔低着头犹豫着又说:
“秀…秀想招沐风做女婿,沐风应该也是喜欢我家云婷的。”
二叔慢慢冷了脸,淡淡说:
“你呢?”
六叔说:
“我也觉得沐风这孩子心地不错。”
二叔脸再冷,直直盯着六叔,说:
“那云秋呢?云秋心地就不好了么?”
六叔沉默片刻,说:
“秀不大喜欢云秋,说他有些阴沉,不,不大适合云婷。”
二叔说:
“你也不喜欢?”
六叔呆了会儿说:
“我也觉得沐风更适合云婷些。”
二叔问:
“云婷呢?”
六叔说:
“云婷打小就喜欢云彭的…沐风跟云彭长的也像,所以…”
呆了呆又说:
“秀问过云婷,她不说。不过,我感觉云婷还是喜欢沐风多…”
“你们这样对得起你们五哥么?!”
二叔高声打断六叔,盯着他,冷冷说:
“当年五弟把云秋托付给咱们,带着兄弟为咱们殿后,身上挨了足足七、八十刀!头给他们割了去邀功,连个全尸也没保全!”
六叔低着头。
二叔又说:
“再说,你们当年满口答应你们五哥和五嫂,给云秋、云婷定了娃娃亲,现在说反悔就反悔么?!”
六叔仍是低着头,说:
“二哥,教主当年不也说过,那是陋习,儿女婚事应该让他们自己作主的么?”
二叔冷冷说:
“你现在才知道那是陋习么,当初定亲的时候干什么去了?再说什么狗屁自已作主,一群毛孩子懂什么?!”
盯着六叔厉声说:
“别以为你们五哥、五嫂死了,你们就可以随便欺负云秋,跟你们说,只要我罗毅先活着一天,云婷就只能嫁云秋,不管她喜不喜欢!这没商量!
“六叔咬着牙不语。二叔怒视一阵子,心下慢慢冷静下来,明白这个六弟吃软不吃硬,缓了语气说:
“六弟,那种练气心法对男人有什么影响你难道不知道么?”
又说:
“沐风现在看秀的眼神还算正常,可再过两三年呢?”
六叔不语。
盯着六叔,二叔冷冷又说:
“六弟,你难道不明白为什么我非要教沐风那套心法么?你留下他难道是想害自己?!”
六叔摇摇头,说:
“沐风不会的。”
“秦通师弟是什么品性的人你知道的吧?”
二叔淡淡问:
“他跟你交情最深,后来变成什么样子你也最清楚的吧?”
六叔不语,只是缓缓摇着头。
两人站在谷场中央,想着各自的心事,都不再说话,远处有鸡鸭狗叫声传来,仓库里那帮少年的争执声时起时落。
六叔张了张嘴,犹豫着说:
“二哥,你有没有感觉,沐风有些象教主?嗯,我不是说模样,是有那种特别的气质。”
皱着眉又说:
“养他的又是个老太监…”
扭头看着二叔,问:
“你说沐风有没有可能是教主和娘娘的孩子?嗯,会不会是教主死后,娘娘把他托付给了那老太监?”
二叔呆呆看着六叔,像看着一个傻子,忽的轻轻一笑,说:
“六弟,你整天都想些什么啊!”
过了会儿,轻轻又笑,说:
“哪里像了?再说教主的儿子怎会长的像赵狗的儿子,你都想什么呢六弟,教主是谁,教主是从另一个世界来拯救我们的神!你说神的儿子怎么会跟狗的儿子像?!”
又说:
“当年教主一道圣旨,明言废除太监这一陋习,又清走了宫里所有太监,绝了他们的生路,他们报仇还来不及,怎么会去养教主的儿子?再说给清出宫的太监多了,难道说他们每人养大的孩子都是教主的后代?真是可笑!”
六叔无语。
二叔淡淡又说:
“六弟,娘娘当年负气离宫出走的时候,可怀着孕?”
六叔想了想,摇摇头,说:
“不像。”
二叔又说:
“娘娘跟着教主都多少年了,有孩子的话早就该有了。”
六叔犹豫着说:
“会不会是教主与别的女人生的?”
二叔笑:
“六弟,你我当年可是教主的贴身护卫,教主有没有别的女人你不清楚?”
六叔不语。
二叔眼一亮,又笑:
“那老东西的贵妃可能要算一个,可也只是一夜的风流,可能么?”
二叔想了想,再笑:
“六弟,你是钻进牛角尖里了!你说沐风哪点像教主?你如果说沐风是赵狗丢的另一个儿子我倒是更信一些。”
六叔点点头,不再吭声,二叔沉默半晌,脸色慢慢变得黯然,说:
“我当年劝教主招几个贵妃什么的,好给自己留个子嗣,可教主非要一夫一妻,说什么要给天下人做个表率。又说什么男女平等,还要下旨不许天下男人再纳妾。”
摇摇头又说:
“这可倒好,把个娘娘惯得,教主怎么着也是一国之君,也就那么一次酒后神智不清,再说,那老东西的贵妃也是自己送上门的,你看娘娘,竟屁股一拍,走人了。”
六叔说:
“二哥,那次是不是你故意放那女人进去的?”
二叔说:
“我还想多放几个进去呢,娘娘老不下崽,谁受得了。”
摇摇头又说:
“教主很多想法我是真心不懂,如果当年听我的,多找些女人,给他自己,也给咱们留个根……“顿了顿,二叔咬着牙冷冷说:
“我罗某就是作尽伤天害理的事儿,死后给打进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也会替他把这根护住,保他一辈子平安!”
六叔沉默着,看向自己女儿与年少少年消失的方向。
二叔也不再说话,却是看着半山腰处的年长少年。
二叔说:
“六弟,朝廷前些日子下的告示看了么?”
六叔呆了呆,点点头。
二叔缓缓说:
“那赵狗又给加了俸禄。这苍天真是不长眼,卖友求荣的东西竟能享富贵这么多年!那老东西也是不长眼,我倒想看看哪天赵狗把他也卖了!”
哼了声说:
“可惜了,杀了赵狗就看不到了那天了。”
忽的脸一正,说:
“六弟,沐风该过去认他那个假老爹了。”
六叔又呆了一下,说:
“这么快?能不能…”
二叔正盯着山坡处的年长少年,那少年正呆呆站在一棵松树旁,盯着远处,正是年少少年与红衣少女所在的方向,二叔打断六叔,说:
“不能再等了,让赵狗家人自己找上沐风需要时间,让他们认可沐风也需要时间,我只怕等太久赵狗先死了!”
缓缓又说:
“教主常说,世事难揣测,福祸总相倚,他赵狗现今倒是给捧的高,只怕改明儿便会摔个半死!”
六叔不语。
二叔问:
“六弟,小旭最近有消息么?”
六叔点点头,说:
“他说他品级太低,还是伺候不上皇…嗯,那老头子。”
二叔皱皱眉,说:
“还没升么?年前不是给了他银子让他贿赂上面主事太监么?”
六叔摇摇头,说:
“小旭说那边嫌少,根本没收。”
皱皱眉又说:
“小旭不会武,宫里搜查的也严,下不了毒,也藏不了兵器身上,就是能靠近皇上又能怎样呢?”
二叔不语,六叔喃喃说:
“为报父母之仇,自愿净身进宫,大仇又不得报……可苦了这孩子了。”
二叔眉皱的更紧,想了想又问:
“有没有那老头子出宫的消息?”
六叔摇摇头,扭头看向二叔说:
“二哥,你应该清楚的,就是出来了,有那么多高手护着,只靠咱们俩,根本近不了身。”
顿了顿说:
“这事还是跟三哥商量一下吧。”
“你三哥?”
二叔轻轻一笑:
“你还认他三哥?……可他早不认你这六弟了。”
过了会儿狠狠又说:
“咱们那些师兄弟里他老三功夫学的最差,整天净搞些没用的,可师父却是最看好他,教主也器重他。”
忽的再一笑:
“如果师父、教主能活到现在,看到耿老三如今这一举一动,必定会气晕过去。”
六叔说:
“二哥,我觉得三哥应该是有苦衷的,再说教主的遗言也是…”
二叔打断他,说:
“教主?我想你那三哥早把教主给忘了!他现在只想自己当教主,早把教主当年教导咱们的话忘了。这只缩头王八,忘恩负义的东西,他心里哪里还有这天下受苦的百姓?!”
六叔摇摇头,不再吭声。
第七章今朝去艳阳之后是接连几天的阴雨,这天上午时分,小村一处院落,细雨正轻轻敲着茅草屋顶,聚成几束,顺着屋檐淅淅沥沥的淌下,在泥地上打下一排小小的坑洞。
屋内,曲秀站在炕边默默打理着行囊,不知想到了什么,手下的动作慢下来,停下,盯着手里包裹轻轻问:
“非要走的么?”
她身边六叔坐在炕沿上,过了半晌才缓缓点点头,说:
“秀,没事的,还会回来的。”
女人扭头看他,六叔别过头,过了会儿,女人回过头盯着包裹淡淡说:
“云彭是赵将军的儿子吧?”
六叔呆了一下,听女人又说:
“你们是让沐风去杀赵将军的吧。”
六叔僵直着身子,缓缓扭过头去看自己的妻子。
女人仍是低着头,说:
“我不傻。”
过了会儿缓缓又说:
“当年,你们把云彭抱来没几天,村里就来了官府的告示,那传信官在村里念告示的时候,我抱着云彭就站在一边,告示上说赵将军的儿子丢了,如果谁家有来历不明的孩子,让村民向县衙举报。”
六叔看着女人,不语。
女人淡淡说:
“谁跟赵将军有那么大的仇,谁有能力把孩子从王府里抱出来。”
女人抬头看向六叔,轻轻说:
“我最清楚。”
六叔仍是不语,女人缓缓又说:
“我不愿想太多,一直逼着自己相信自己丈夫的话,相信云彭确实是教主的遗子。”
女人盯着六叔一字一顿的说:
“因为我相信自己丈夫的为人,相信他无论如何也干不出夺人妻儿的事情的。”
六叔迎着女人的眼光,慢慢低了头。
外面细雨轻轻落着,屋里静了下来,过了会儿,女人说:
“云彭是我喂养大的,我把他当成是咱们死去的儿子,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生骨肉…我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在我怀里,却什么也不能做。”
女人的眼慢慢湿了,缓缓又说:
“我不知道你们教了云彭什么功夫,还老逼着云彭跟大他两三岁的云秋比武,那么小的孩子,你们逼着他整天的习武。云彭性子柔,心里不愿意,在你们面前他什么也不敢说…那天,云彭说他头疼,说他不想去练武了,我不知道他有多疼,只是以为他是一时孩子的惰性,趁你和二哥不在想偷懒,还帮着你们劝他不要偷懒,要想着将来给他父亲报仇。可第二天…”
女人止了话,嘴唇哆嗦起来,泪静静淌了下去,过了半晌,等情绪平复了些,缓缓又说:
“我开始以为云彭只是普通的发烧,可…我从来没看到一个人会死的那么痛苦,嘴里毛巾都让云彭咬烂了。云彭心肠好,怕我伤心,一声不吭,只是冲我笑,让我别担心,说他会好起来的。”
顿了顿女人又说:
“云彭打小就喜欢笑,二叔却不让,说他要牢记着杀父仇人,在杀了仇人前他没资格笑。二哥对他不好,可在我面前云彭说的都是二哥的好话,说二哥那样都是为了他好,是为了让他能报父仇。却不知道,他要去杀的杀父仇人正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六叔仍是不语,只是呆呆看着地下。
女人沉默了会儿,一边静静淌着泪,一边淡淡又说:
“云彭临死的时候…一声声的叫我娘,问我他爹什么时候回来…我,我…”
女人的脸像给雨水打过,嘴唇一时抖得再也说不下去,过了些时候,抖着嘴唇缓缓又说:
“云彭说你我都活得好好的,他为什么还要去为我们报仇,说他不想去…我明白,云彭内心里应该一直把你我当成他的亲生父母了。可,可我们却一起把他害死了。”
女人不再说话,站在那里,默默淌着泪。
过了半晌,女人平静下来,扭头看六叔,轻轻说:
“让沐风留下好么?”
六叔不说话,女人盯着他又说:
“你们已经把人家的儿子害死了,还不够么?再说,沐风是无辜的。“六叔咬着嘴唇,说:”没有赵起的背叛,教主不会死,五哥不会死,咱们那些兄弟姐妹连同他们的孩子父母都不会死!
“顿了顿又说:”他必须得为他们偿命!
“六叔说到气处,额上青筋显露,狠声又说:
“要不是赵起,这天下百姓不会像现在这般贫苦,要不是赵起,教主必定会实现他天下大同的心愿…以法行天下,让踞高位者有所惧,让弱者有所依,让天下百姓不再受苦受穷受欺压!可赵起他一手毁了这一切!”
六叔渐说渐急,重重拍了一下土炕,嘶声说:
“他赵起就是死一百次一万次也抵不了他的罪!”
女人一直沉默看着六叔,他话音落下许久,才轻轻的问:
“敬轩,你说教主当皇帝推行变革的那几年,百姓活的是更好了,还是更差了?”
六叔张着嘴,沉默了会儿,说:
“如果再给教主几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女人摇摇头,不说话,过了会儿,淡淡又问:
“敬轩,赵将军的为人你比我清楚吧,你说他是那种为自己私利出卖朋友的人么?”
六叔不吭声,片刻之后,脸慢慢变冷,说:
“人是会变的!”
女人慢慢走到六叔身边,伸手摸着他的脸,触着他腮边杂乱的胡毛,嘴角显出一丝笑意,说:
“敬轩,我都忘了你不蓄胡子时有多俊了。”
六叔迎着女人的笑意,脸上的冰霜像是触到了阳光,瞬间融化成丝丝柔情,伸手去摸自己的胡子,说:
“你想我剃掉么?可,可你知道容易给官府认…”
“我只是说说。”
女人又笑,摸着他的脸又说:
“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实成。”
女人默默看着六叔,眼里柔情似水,半晌,轻声说:
“敬轩,我就喜欢你这样,你别变好么?”
六叔湿了眼,不语,抬手抚着女人的手背,轻轻点了点头,俯身把女人搂到怀里。
女人卧在六叔怀里,闭了眼,过了半晌,柔声说:
“敬轩,能不能求二哥让沐风留下来?”
六叔轻轻摇摇头,脸上一片黯然,女人抬头盯着六叔,又说:
“知道为什么我喜欢沐风么?”
六叔摇摇头,女人说:
“沐风跟你一样,心很善,从那眸子就能看出来……人这眸子是最骗不了人的。”
女人抚着六叔的胸,柔声又说:
“我想咱们云婷也能跟我一样幸福,能找一个像你一样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
六叔叹了口气,不说话。
过了半晌,女人轻轻又说:
“敬轩,别老想着报仇,别再打打杀杀的了好么?像这些年这样安安静静的过活不是很好的么?”
六叔沉默着,过了会儿,摇摇头,缓缓再叹一口气,说:
“可二哥……”
女人说:
“敬轩,要不咱们带云婷和沐风离开这里吧,我们到江南去,找个荒山,或是江边……”
“秀!”
六叔瞬间变了脸色,打断女人,厉声说:
“这样的话不要再说!”
女人咬着嘴唇,不语,六叔缓了缓语气,又说:
“秀,你要知道,生我的是父母,让我能活下来的却是二哥。”
六叔缓缓说:
“今生我绝不会负二哥!”
伴着微风,秋雨斜斜下着,二叔和一众少年打着伞停在村口,默默看着雨里几人一狗渐渐远去。
一行五人在泥泞的山路上缓缓走着,爬过一道山梁,少年再次停下,俯身摸摸身边的黑狗,抬头冲一边的中年男人说:
“六叔,你们回去吧。”
男人停下,看着少年,不语。
伞下少年背着包裹轻轻又说:
“师娘身体不好,别淋出病来。”
六叔回过头,几步开外,女人与女儿站在一起,正默默看着这边,伞下右肩已给雨打湿。
六叔呆了一会儿,冲女人说:
“秀,就送到这里吧,你跟云婷、云航在那边树下等一会儿,我跟沐风单独说几句话。”
向前走了几步,见那黑狗也要跟过来,回头冲青衣少年说:
“云航,来牵住大黑。”
两人走了十几步,在一巨石前停下,六叔盯着少年,问:
“这几天身体有没有不适?”
少年摇摇头,过了会儿,说:
“只…只是有些时候下面还是会胀得发疼。”
六叔皱皱眉,说:
“不是不让你再练气了么?”
少年摇摇头,说:
“睡着后,体内那股气息我控制不了。”
六叔闭了眼,思索良久,过了半晌,摇摇头,问:
“劈柴劈到什么程度了?”
少年说:
“能劈到自己想劈的地方,只是控制不好力道,也收不住,离六叔的要求还差很远。”
六叔问:
“每次都能劈到?”
少年点点头。
六叔呆了一下,说:
“我说的是一线也不能差的。”
少年又点点头。
六叔沉默了会儿,伸手抚着少年的肩,说:
“很好。”
又说:
“有条件的话,试着慢慢加重斧子的份量。”
少年问:
“六叔,这既增腕力又练准度,在比剑时很有用的,为什么没见二叔、六叔教别的师兄?”
六叔脸上淡淡一丝苦笑,说:
“你二叔从来都看不起这些小伎俩的。”
少年问:
“六叔……你怎么不教六师兄他们,让他们照你的法子跟我一起练?”
六叔摇摇头不说话,少年犹豫着又问:
“六叔,这是你教给我的绝学么?”
六叔脸上又一丝苦笑,摇着头说:
“沐风,劈柴也是要讲天赋讲毅力的。”
又说:
“我指导过云婷他们,可也只有你二师兄坚持了下来而已。”
六叔缓缓摇了摇头。
少年侧脸看向远处三人,说:
“六叔,我不想做别人,不想去冒充那个将军的儿子,只想能在这里凭自己的力气多干些农活,讨口饭吃。”
少年看着男人,轻轻问:
“非得要去的么?”
六叔抚着少年肩,半晌不语,最后轻轻摇了摇头,问:
“你二叔怎么跟你交待的?”
少年说:
“二叔只是让我先往南去,再乞讨着一路走去开封,在那边等著有人认我就行了。”
六叔点点头,少年问:
“六叔,为什么要让我冒充那将军的儿子?”
六叔不语。
少年盯着他,犹豫着问:
“六叔,云婷师姐说的云彭哥是不是…”
少年虽然比女孩年纪要大,可他入师门晚,只能称她师姐。
六叔打断他,正色说:
“沐风,在这小村里呆的这一年多,哪些事该说,哪些不该说,又该怎么说,二叔都跟你交待了吧。”
少年点点头。
六叔说:
“不该问的也别问。”
六叔与少年走回树下,伞下母女看着少年,都红着眼。
少年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又扭过头看向一边的青衣少年,说:
“六师兄,保重!”
青衣少年抿着嘴,笑笑,说:
“不是不让你叫我师兄的么,私下里叫我小六子就行了,要不喊名字就可以了。”
少年点点头说:
“云航,照顾好师娘!”
说完俯身冲女人和六叔各深拜了一下,又看向少女,与那张泪眼对视片刻,转过身,走进雨里,伴着雨滴打着伞的嗒嗒声,缓步远去,那条黑狗忽的挣掉绳子,呜叫几声,向少年奔过去,少年回过头,训了它几声,让它回去,黑狗站住不动,少年不再理它,转身再行。
黑狗淋在雨里,伸着脖子,一会儿望向少年离去的方向,一会儿又看向六叔几人所站立之处。
这时,青衣少年冲着雨里少年高喊:
“沐风,我跟大黑会帮你看好师妹的!”
那少年呆了一下,却没回头,继续举步向前走去。
少女扭头冲青衣少年怒斥:
“小六子,你不嚼舌头会死啊!”
话音刚落,一头扑到了女人怀里,
“哇!”
一声,大哭起来。
北天里又飘来一片乌云,天色更暗,雨更急,少女的哭泣声飘到雨里,给雨滴打落在地,顺着积水,慢慢流入山谷。
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雨里,树下四人静静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这时,忽的一阵急风掠起,雨滴带着丝丝寒气狠狠扫向了他们。